两个人手牵着手,开开心心进了民政局。
这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等候大厅坐着乌压压的人。许哲森拄着盲杖,一进门感觉到身边周围都是人,嘴角一抿,拉着林文静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扶着我的手肘。”她笑着拍拍他,“没事,大伙儿都给我们让路了,好像要先去取号子。”
和他出行,向来会受到路人各种异样或好奇的目光打探,林文静早已习惯了,心态很好地对许哲森笑了笑:“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你可真会挑。”
两个人取了号子,站在等候大厅的一角安静地腻歪。有好心的情侣看到,把许哲森当弱势群体看,赶紧给他让座,他不要,对方不依不饶,过来拉许哲森的手臂,铁了心要做好人好事。
“别碰我!”
许哲森眼睛看不见,不知是谁突然拉了自己一把,心里一惊,本能地甩开了对方,他腿往后退了一步,没留心,不知踩到什么金属物件,整个人瞬间失了平衡,双手慌乱地向前一阵乱划的同时,身子也无助往后仰去。
“老许!”林文静眼疾手快,赶紧从背后撑了他一把,紧张地帮他检查前后,“你要不要紧?”
“没事。”
他的心绪还没定,背后就传来一声巨响。
“哐当——”
有什么大东西砸到了大理石地板。
“嗯?”
许哲森随之一震,不知自己撞倒了什么东西。在公共场合如此出糗,他的脸色瞬间发白,眉头紧紧皱成一团,手上的盲杖下意识地向周围无章法地点扫了起来。
“是什么?”
林文静回头看了眼,民政局的挂报刊金属栏倒了,报纸撒了一地。
“没事没事,”她快速地安抚身旁受惊的人,“只是报刊栏倒了,你别动,我扶起来就好。”
说着,林文静立刻蹲下身子,把报纸和报纸拦整理了一下,恢复到原样。
一来二去,整个大厅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们,大家本就闲来无事,这下纷纷议论起那个站在角落里的瞎子来。
等一切归位,林文静站起来见刚才要让座的情侣还在看自己,便尴尬地向他们点下头:“谢谢你们,别客气了,天很热,我正好带他去买瓶水。”
说着,扭头对上许哲森那张僵硬的黑脸,示好地摇了摇他的手臂,“口渴,陪我买瓶水好吗?”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搭着,在全厅齐刷刷的注视下,走去了门外的自动贩卖机。
“你喝什么?”
很多年没喝过饮料,面对眼前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子,林文静一时挑花了眼。
“对不起。”许哲森侧着耳朵,仔细辨别她的动静。最终,他犹犹豫豫伸手找到林文静的肩膀,顺势抓住她的手,这才不甘地道歉:“刚才让你难堪了。”
领证本是件高兴的事,他没想到弄成这样。
平日里许哲森出门都是专车接送,小郭又会提前帮他处理的妥妥当当。自己很久没有老老实实在人群里排队,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到了让人让座的份上。
老弱病残?
不,他才不要占这个便宜。
“老许,你对陌生人还挺凶的。他们是好心,别这么敏感。”
“嗯。”听到林文静的责备,许哲森低下脑袋,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不喜欢被别人碰。”
“是吗?那我为什么可以碰你?”她故意用手指戳戳他的肋骨,坏坏地笑,“你第一次被我揩油的时候,可没见到你身体有一点儿排斥呢。”
“你……”许哲森顿时老脸通红:“你和别人不一样。”
“哦?是吗?”
林文静挑了挑眉,对他的话不予置否。
最终,她选了两瓶冰矿泉水,钱币一投,瓶子“咕噜噜”地从贩卖机里滚了出来。
“给,白水一瓶,年纪大还是喝这个吧。”她把瓶子碰碰他的手背,随口问道:“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夏日的午后,街上行走的人少之又少,都市里的知了似乎都已死绝,户外只有四轮车飞驰的声音。
回国一个月,林文静虽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许哲森的动态,但面对他本人,还是第一次问。
“你走了以后,起初……不太行,后来勉勉强强,过得去。”
过得好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一个瞎子要管理这么大一家企业,要和董事会那些老家伙斗智斗勇,还要分出时间治病,分身乏术……
想到自己被关过精神病院的不光彩经历,许哲森下意识像隐瞒,可两人马上就要领证了,又不敢故意瞒骗,只好坦白自己的病史:“你走以后,我在精神科治疗了三年,不过现在已经治好了。文静,你不会在意的,对吧?”
“不,我很在意的啊。”林文静无辜地看着他:“有谁会不在意自己的伴侣生病?”
许哲森一愣,他以为自己已经非常了解对方,谁知......
“或许我该更早一些回来,来抱抱你,”林文静放下手里的水瓶,想起许哲森刚才对待外人一脸防备且无助的神情,转身紧紧地抱住他,“老许,过去是我太任性,你受苦了。”
知道他好面子,三年里的真实情况应该远没有这么轻描淡写,她不能当面戳破,只好挨着他更紧一些。
“我在法国读书的时候,遇见了你研究生的导师,他说虽然你不回他邮件很不礼貌,不过他还是把你当成自己最得意的门生之一。”想到那个每天去她打零工的咖啡店买早餐吃的怪老头,林文静打趣地捏起了许哲森的老脸,“你连你老师的邮件都不回,这脸可真够大的啊......”
“你见到奥兰老师了?”许哲森一喜,提及自己的硕导,他的嘴角立刻弯起一道弧:“他看起来好吗?”
老师心态一直很年轻,带他的时候已经近六十,但看起来非常健康。许哲森在法国意外受伤前,还回过母校去探望过他。
这一回想,好似上辈子的事。
当年手术失败后,他的视力大幅下降,再后来,慢慢看东西力不从心,一直到彻底失明之前,他再无可以拿得出的作品,自然也就没有脸面再联系奥兰先生了。可是恩师如父,许哲森心里除了对老师的愧疚,更多的就是想念。
“你说那个怪老头?他很好啊,好得很。经常一大早跑来喝我泡的咖啡,然后骂我画的草稿是一坨屎。”林文静气得挑眉,见许哲森憋笑许久最终破了功,气呼呼地砸上他的胸肌:“老许!这有什么好笑吗?他很奇怪好吗?!”
“嗯……原来就算我这个瞎子教不了你,还有我的老师可以治你。”许哲森笑得更开心,脸上比之前光亮了许多,“很好,好极了。”
他拍拍依偎在自己胸前的脑袋,“别灰心,奥兰只对好苗子才开骂,你若是资质平平,他才懒得骂你。”
见他神情放松,林文静适时提议:“有时间给老头回一封邮件吧,他挺想你的,他知道我回国,要我无论如何把他的心意转达给你。我相信无论你做什么,都是他的骄傲。况且,人总要向前看,就连bata音乐厅附近的餐厅全都恢了正常……”
“你知道bata音乐厅?”提到这个久远的名字,许哲森一滞,立刻放开了林文静,拿起手里的水瓶喝了几大口,“你怎么知道那里?谁告诉你的?”
当年的事故,许氏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除了个别几位,应该很少有人知道事故全过程。
况且,他从来没和别人说过。
“唉?领证的队伍是不是快排到我们了?”林文静装模作样地从口袋里拿出排号纸,“我进去看看在叫哪个号,你在这里等我,还是一起进去?”
“林文静!”知道她又要开溜,许哲森一急,手急着在空中挥动了几下,好在逮住了她:“不要岔开话题,三年前是你提的分手!怎么出国后还会对我的过去这么感兴趣……嗯?”
他赶紧往她的方向挪动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她:“你把话说清楚,你还知道什么?这件事怎么不直接来问我本人?”
林文静顿时收声,心想那场事故关联他的眼睛,这是许哲森一辈子的痛,她哪有胆子去撕开当年的痂?
“我……我这不是不想惹你难过嘛。老许,你别生气,我们进去看看号子排到哪了好不好?”
快饶了她吧,才提一个事发地点,他的反应就这么大,要是让他说出全过程……
“你难道真不想知道你未婚夫到底是怎么瞎的?”许哲森见她刻意在躲,索性张开双臂:“你抱抱我,我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老许……”
林文静只是三年前在陈佳的嘴里听过一些大概,自然是不敢当面问得太仔细的。出于好奇,她最终走上前抱住了许哲森。
“太难过可以不说,哲森,我允许你保留自己的禁区。”
她比他还要紧张,眼看就要扯证了,不想他难过。真相不真相的并没那么重要,事已至此,只要老许开心,过往种种,她可以不闻不问,一笔勾销。
然而,许哲森似乎并没有想放过这次机会,他从没有提过自己的眼睛,并非他不愿,只是涉及到前女友陈佳,怕林文静多想,不好收场。
“我记得你三年前见过陈佳对吧?那一年我去巴黎出差,婷婷当时也在法国,为了撮合我和陈佳复合,她骗我去听音乐会。那晚有一场非常棒的演出,我本想听完演出就和陈佳说清楚,没想到遇上了巴黎恐袭。那些暴徒带着枪,一进场先是自爆,然后又向观众扔了手榴弹,我们比较幸运,坐在前排,而我们身后很多人,他们很多人……直接被………”
回想起那晚的场景,脑海里伴随着血腥味的尖叫声,许哲森停顿了许久,迟迟不能平复。
“再后来,我们活着的人被暴徒带去做人质,等警方来的时候,有一部分人先被救出,而我们是最后一批等待被救的。在那些暴徒里有一个孩子,他……他对着陈佳开了枪………而我……而我......”
许哲森再也说不下去,把脸埋在林文静对肩膀里,微乎其微地吸了吸鼻子。很久,他试图不让气氛变得那么沉重,开起自己的玩笑:“我运气不错,不仅英雄救美,还保住了一条命。子弹打中了我的脑袋,没有死,也没变成植物人,这已经很幸运了。只可惜,手术伤了视神经,我再也没法看清东西了。而我的精神状况,也一起出了问题……”
“老许……”
林文静看见许哲森的肩膀颤抖地愈发严重,赶紧拦住他:“别说了别说了,都过去了,我们向前看好吗?‘你怎么样我都不介意’,这句话是假的,我现在就很在意!你今天开不开心,有没有好好吃饭,在外面走路有没有受伤,这些我都很在乎,以后我都陪着你,做你的眼睛……”
她知道他现在势必很难过,为了让他不沉浸在过去,林文静赶紧调转话题。
“老许,我回来这么久,你怎么都不问我把你爹给的钱都花去了哪?”
“自然是花钱买开心,你开心就好。”他看起来并不在乎,碍于面子,许哲森把脸转向一边,“反正我已经为你买单了。”
见他一副明明好奇的要命又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文静心里憋着笑,“那我说咯?你先保证不生气。”
“嗯。”
“其实,你爸给的这个数字还不赖,不过一想到你当时做的事情,我就气得想把钱都取出来,一张张砸在你脸上。”
“那你怎么不来砸?”他没好气,“你要真来找我,锁我都要把你锁起来,肯定不会放你走的!”
“哼,你想得美!”她并不示弱,“我后来冷静了一段时间,决定把你爸这份‘心意’合理地安排一下,主要是帮他宝贝儿子还孽债。”
“哦?”
居然和自己有关?
“出国之前,我请柳原帮忙联系了云南的相关人员,把这个钱一点一点落实到贫困地区低视力的孩子身上。其实,社会上这样的爱心救助机构已经不少了,主要是争对那些因为家境差而没钱治眼睛对小朋友,尤其是那些明明可以治好的,错过最佳治疗时期真的很可惜。”
“所以说,你把钱都捐给了和我一样的残疾人?”
“也不是全部,”林文静说到口渴,喝了口手里的水:“你也别把我想的太伟大,我去法国留学的钱还是你爹出的。”
自然,那么大笔钱七七八八捐了以后,剩下的只是一个零头,欧洲花销大,其实并不是很够,所以她还打过一些兼职和零工。
“文静,这次回来你真的变了很多,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
他不得不承认,越是接触越觉得身旁的人与三年前完全不同。像是小女孩终归会长大,张牙跋扈的红玫瑰终归被拔掉了身上的刺,不再咄咄逼人,而变得柔软懂事,变得强大和理智,像世间其他人一样,已经不再需要自己这个瞎子的保护。
“说好不生气的。”林文静见他一副感伤的脸,以为他在心疼自己乱花钱,无奈踢了一下脚尖石子,“老许,里面好像真的快排到我们了。”
“你让我再想想……”
“想什么?都到这个节骨眼,你还想退婚不成?”林文静两个眼睛要把他瞪出窟窿来,“许哲森,今天这婚要是结不成,我明早飞回去后,你可再别想找见我了!”
......
......
......
作者有话要说: 要和老许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