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静是通过小郭才知道许哲森自那天分开后就病倒了,连着几天都下不了床。
他的脾气也是倔,饭也不肯吃,药也不肯换,一副想要自生自灭的态度。
小郭拿他没办法,本想求助林文静的,但又被许哲森给彻底打住,说两人有缘无分,再见面也是两败俱伤。
虽说是林文静先拒绝两人在私人时间见面,但此刻得知许哲森因为自己生了病,而且病的很严重,林文静顾不得打脸不打脸,拿起包就赶了过去。
半小时后,小郭在许家所在的小区门口等到了林文静。他是特意走出来接她,有些话必须单独和她说。
两人从小区门口沿着她熟悉的平路走着。
“文静姐,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嗯,你说。”
“老大现在的眼睛相当脆弱,医生要他保持情绪稳定,不能大起大落。你们要是还和前几次那样吵闹,再见面也只会让他的病情更加严重。而且,文静姐,老大已经等你三年了,三年前你在机场那天,他被关进精神病院,你就别再去刺激他了,我怕他精神病复发......”
“等等!”
林文静已经听迷糊了,她本是听他眼睛受伤又发着高烧,怎么就牵扯出三年前的陈年旧案?
“你说,老许三年前被当精神病关进去了?”
不可能啊......
这次回国,许哲森从头到尾都看起来比以前健康多了,怎么看也不像有精神疾病的人啊......
林文静皱了皱眉头,竟有些想象不出发着高烧、眼睛蒙着纱布,还能发疯作妖的老许。
她念及此处,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小郭的眼神多了份复杂。
“小郭,你很缺钱吗?”
“啊?”
“听说,精神病杀人不犯法,就这样你还愿意当他助理啊?”
两人踏上她相当熟悉的许家门口的台阶。
“文静姐,你可要想好了。待会你们千万千万不要吵架,我求你了,凡事让着许总一点,他的眼睛真受不起......”
“行了,别念叨了,我有分寸。”
林文静望了眼许家的大门,见已经褪色了的对联还是她走时许哲森贴的那一副,竟有些心酸。
他怎么不换啊……
家里的陈列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动。只是她曾经的书房大门紧闭,与其他开着的房间完全不同。
“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小郭把人带进去后,也开溜了。
偌大的房子只剩下许哲森和林文静两人,安安静静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但既然来了,还是敲了敲卧室的门,拿出一本儿正经探病的姿态来。
“咚咚”她又敲了两下,见床上的人完全没有反应,林文静开了口。
“老许,是我,我来看你了。”
她站在门外,听不到床上的人任何的反应,以为他还睡着,便轻轻走了进去。
卧室,还是与她走到时候那样,一点都没变,只是那双毛绒拖鞋,他还留着呐......
“老许,你醒醒。是我,我来了。”
林文静上前轻轻摇摇他的胳膊。
许哲森的右眼由一块刺眼的大方白纱布盖着,上面粘着几条胶布作固定作用。左眼紧闭着,看来在做噩梦,睫毛根部沾着一弧晶莹的泪。
几天不见,他原本英俊的脸上透着不自然的苍白,应该是几天没有打理自己了,头发乱糟糟的,下巴冒着胡渣,憔悴极了。床头柜上还放了一袋子药,都还没拆封,完完整整地放在袋子里。
见他好好一个人,几天前还生龙活虎,兴致勃勃地喊着要给自己剥虾,如今却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林文静整颗心都跟着疼。她蹲在床边,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不禁有些怕了。
“哲森,你醒醒,你别吓我。你再不醒,我要把你扔丢给医生处理了。”
“嗯……”许哲森不情愿地低吟了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吗?”
“不是。”
“文静,你一进门我就听到了。但我怕这是一个梦,我一开口一出声,梦就醒了,你就消失了。”
他睁开左眼,眨巴了几下,他的左眼的视力一直很差,只有光感,屋子里窗帘合着也没有开灯,怕是很难看到什么。
“天全黑了?”
许哲森不太肯定,又没有力气去摸手机。
“没有,还是中午。”
“哦。”
他对自己的判断出错有些沮丧,尝试着自己坐起身,但手脚无力,撑到一半又栽了下去。
林文静眼疾手快,赶快帮他撑着后背,从旁边拿了个枕头塞在他后背,让他倚靠着,能稍微坐舒服些。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哦。”许哲森睁着失焦左眼,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被角,抿了抿嘴:“我没什么事,你走吧。”
他虽然下了逐客令,可语气里却处处藏着不舍与失落。
两个人也不说话,干耗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林文静先败下阵来,好声好气地问他:
“为什么不吃饭?不换药?这样病能好吗?”
“换了也好不了,再也好不了了。”
只见许哲森缓缓地摇着头,右手摸索着床铺另一侧空余的地方,往林文静相反的方向挪了一点过去。
他虚弱地让人不忍看,挪了半天才挪了一个手掌的距离,人还没坐稳,就往右边倒了下去。
“唉,你乱动什么?”
林文静赶紧俯身把他从右边捞起来,又把枕头推过去一点,让他靠好。
“你,你别碰我,离我远一些,免得待会儿你又恶心反胃......”
自己就是一个讨人嫌,没人要,还让人倒胃口的瞎子,他这几天已经大彻大悟,再也不敢碰林文静一丝一毫。
“别闹。你把饭吃了,等会儿我帮你换眼药。还有几个口服的消炎药也要吃掉,不然见效很慢。”
许哲森一听林文静要帮自己换药,心里就一哆嗦。
“不用不用,你回去吧。我已经好了大半了,你放心走吧。”
说完,他闭上左眼,低着头,把被子拉到自己胸前,畏缩在床头的一角,像一只无措无助的小兽,看起来可怜极了。
“老许!你别倔了行吗?!”
见这人不买帐,林文静干脆坐在床边,这样还离他近一些。
她小心地用手指划过蒙在他右眼的纱布边缘,看着这块刺眼的小东西,林文静心里满是担忧。
许哲森的右眼视力要比左眼好许多,他目前依靠的主要是右眼,不仅有光感,天气好的时候他还能看到人影,可以把眼睛对准人影的方向说话。虽然他是全盲,但这仅有的一点点视力也是弥足珍贵的。如今包了这么厚一块纱布,他又不肯吃药和换药,下面的眼睛不知道糟成什么样了。
“眼睛怎么弄的?痛不痛?伤的重吗?”
见面前的人委屈地小幅度点点头,又立即快速摇摇头,林文静就知道他又想逞强,心不自觉软了大半。
“不怕,上了药就会好的。”
许哲森低着头,半天都说话,只能从他紧咬到出血的下嘴唇窥见他内心的挣扎。
“文静,你回去吧,咱们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我放你走,就像你说的,你忘了我,就可以好好吃东西了。你不要回头,走得越远越好,也不要打听我。我......我祝你幸福......”
他越说越悲凉,孱弱的身体微微颤抖,但却倔强着不抬头,连耳朵都不敢往林文静方向撇。
两个人又一次陷入僵局,许哲森似乎非常害怕与林文静接触,可能是怕自己对她造成不好的影响,抓紧被子一动都不敢动。
没一会儿,覆盖在他右眼的白色纱布居然开始慢慢渗透出若隐若现的淡黄绿色水印痕迹,这下林文静真的慌了。
有什么事能让许哲森哭得这么伤心?
“你别哭啊,你千万别哭啊老许。眼睛受伤不能哭的。”
见他肩膀颤抖的频率越来越大,林文静赶快上前,让他的脑袋靠着自己肩膀,小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脊安抚。
“别哭别哭,再哭眼睛就哭坏了。”
许哲森本在她温柔的安慰下已经稍作平息,可一听到“眼睛就要哭坏了”,又一次不能自抑地抽搐起来,他好想抱抱跟前的女人,告诉她自己已经快要崩溃了。
但是,他不能。
许哲森小心翼翼把手藏在身后,怕自己离她距离太近,又把脖子往后仰了仰,远离了她的肩膀。
“文静,你……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与几天前自信满满的人相比,现在的许哲森像一个彻底破败的布娃娃。他的头垂得比之前更低,甚至整个背脊都弯了下去。
“你有完没完!许哲森,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前几天你还说要一直陪着我,现在又叫我滚蛋,耍我玩呢。”
林文静见这人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如此反常,肯定不止分手这么简单。她好声好气磨不出答案,说话语气不自觉就凶悍了起来。
不过,连林文静自己都没发觉,短短十几分钟,自己和许哲森说的话,居然比回国后几天加起来都多了许多。
“文静,我要是彻底失明了,你会不会更加讨厌我?”
他说的极轻,牙齿打着颤,不确定地试探着,然而胸前堆着的被子已经快被他的手指抓烂。
“医生说,我的右眼可能保不住了,要是再愈合不好,他们就要考虑摘除我的眼球......”
许哲森虚弱的不行,避开林文静的手的同时自己也无力地往右倒了下去。
“你走吧,我马上就会变成为一个又老又丑还没有眼珠子的怪物,我不要吓坏我最爱的女孩子。你见了我,只会更倒胃口。”
许哲森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很想痛哭,但念及越哭越糟,只好忍着,牙齿咬着下嘴唇都出了血,最后小声嘟囔了一句:
“文静.......我……我就快没有眼睛了………”
林文静脑子一懵,不敢想象他说的样子,只是下意识抓过许哲森的双手,覆盖在自己的脸颊两侧。
“你摸摸,哲森,我在这,我不走,有我陪着你。你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不害怕你,不讨厌你,不嫌弃你。”
事实上,没有眼球对一个人来说致命的。器官的残缺影响不仅是外貌,对心理的打击也是持续的。虽然许哲森已经过了好几年全盲的日子,但他那仅有可怜的一点点光影都让他倍感自豪,那是维系他心里秩序的一个杠杆,让他觉得自己与普通人更近,离瞎子更远。若是今后右眼眼球完全摘除,那等同于彻底宣告他与光明无缘,他怎么受的了这种打击?
医学发展到现阶段,义眼片足以乱真,但没有人会对自己容貌不在乎,拿去义眼片,凹陷萎缩的眼部,以及慢慢塌陷、下垂、变形的脸部,他这么优秀一个人,若是真被摘除眼球,那老天也真的太残忍了……
林文静牢牢地抓住许哲森不时往回抽的手,为了安抚他,不让他害怕与自己接触,她用自己的脸颊去蹭他的手心,细嫩的皮肤触到充满老茧的手,来回摩擦着……
“别怕。医生只是把最坏的结果告诉你,告诉你有这种可能性存在,又不是一定会这么做。你乖乖养病,不要东想西想,一定会好起来的。”
为了给面前的人注入更多的勇气和力量,林文静一手揽过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两个人的脑袋贴在一起,又像回到从前,再也分不开似的。
“文静,我好怕。”
“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你说这是不是现世报?我对罗辰做的事,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老天亲自来惩罚我了……”
他是不信命的,可此刻却突然相信“因果报应”这四个字。
“别乱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林文静眼眶烫热,不自觉留下两行热泪。她又重复了一遍,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无法想象,她若真的落实他们之前的约定,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让自己知道这件事?他是不是会永远躲着自己,不让自己看他的面容?从此两人分隔天涯,再也老死不相往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个男人最黑暗无助的时候,自己却在盘算着如何更快地逃离。当他一个人在全黑陌生的环境下摸索,当他又一次缩回自己封闭的世界舔伤口,她都不在,她无动于衷地离开,在远方为了自己所谓的“正义之争”选择彻底遗忘他......
是的,她又心软了。
她这三年以来面对深夜良心的拷问与纠结,在听到许哲森即将面临如此大的考验之时,她动摇了。即便他做了让她无法认同的事情,她还是决定陪他度过这个难关。
“文静,你恨我吗?”
许哲森仍旧不安,但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他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不敢太用力,小心吸着独属于她的气味。
“不,我不恨你,但我也无法原谅你。”
“那你现在是在可怜我,同情我吗?”
“你希望我可怜你,同情你吗?”见许哲森轻轻摇了摇脑袋,林文静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很乱,想不清楚你有什么魔力,让我放不下你。”
确实,她应该彻底忘记他,然后好好去吃顿饭,从此享受自己大好的人生,而不是刻意避开所有与他有关的食物,避开这个人,唯独关紧的心房里私藏着念念不舍。
“你真的会陪着我吗?”
“嗯。”
“可是我在你身边,你会很遭罪,你吃不好饭,还会吐。”
“总有办法的。”
她在医院配了止呕药,应该能缓解许多。
“文静,你真好。”
许哲森心满意足地抱住身边的人,左眼微微阖着,嘴角无法抑制地勾了一抹得逞的坏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