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华寺山门前,菩提树荫下,慈眉善目的方丈摸着小沙弥的脑袋。
小沙弥红着眼圈,鼻尖也被擤得红红的:“师父,弟子不想走……”
方丈捏着佛珠,诵了声佛号:“尘世纷繁,自有因果定数,虚虚真,真真假,你又怎知今日的离开不是他日重聚的因果?”
小沙弥抽嗒起来,他已经换下僧衣,穿着宝蓝色的斜襟窄袖小袍裾,那面料光缎顺滑,针脚细密严实,却是富贵人家才会有的。
在方丈身后的明悟走上前来,他蹲小沙弥面前,从怀里摸出一大包的零嘴儿:“莫哭了,往后想念师兄们了,自来瞧上一眼便是。”
小沙弥双手抱着零嘴儿,透过缝隙往里头瞧,果脯小饼,酥糖麻花,全是他喜欢吃的。
“明悟师兄……”这下,小沙弥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站他身边的黑衣长衫男子皱起眉头,面生不悦。
方丈单手竖掌诵佛号:“崔施主,明空来寺中四载,终日与佛为伴,颇有慧根,自此归家尘缘牵绊,便再不入空门。”
黑衫男子目若点漆,看着人的时候,泠泠如冰,显得锋锐又冷硬,然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下颌有一条浅浅的美人沟。
他稍稍弯了点嘴角,那条美人沟就越发明显:“慧根?”
说着,他嘲弄一笑:“惠安,我儿在寺中四年,我就捐了四千两的香油钱,怎的到你嘴里就成了慧根了?”
法华寺方丈惠安波澜不惊:“阿弥陀佛,崔施主有佛心。”
崔元落懒得在和他掰扯,直接拽起明空往山下去:“走了。”
明空有些抗拒,他扁着嘴,不停地喊:“师父,师兄……”
崔元落被吵闹的颇为烦躁,他冷眉冷眼低喝道:“闭嘴,你是我崔家子弟,不是和尚!”
明空低着头,一言不发。
崔元落皱眉,下颌紧绷,那条美人沟就带出一丝凌厉的味道。
“呀,小明空,酥酥来找你啦!”
倏地,软糯娇俏的奶音从山阶上响起,明空回头,就见小姑娘蹦跳了上来。
她身边还跟着面容俊美,但气势迫人的锦衣少年,另外牵着个比她高一个脑袋的小贵女,再后面,是一行家眷仆从。
明空眼睛一亮,身子一扭,从崔元落手下挣脱,哒哒往小姑娘身边跑:“酥酥……”
但他还没跑几步,崔元落直接将人拦腰抱了起来。
明空双脚悬空,他晃了晃,望着酥酥吧嗒吧嗒掉眼泪:“酥酥,我……我要回去了……”
小姑娘连忙顿脚,有些傻眼了,她看了看明空,又看了看黑衫男子,在对方看过来之时,怯怯得往息扶黎身后藏。
息扶黎凤眸微眯,上下打量崔元落,与此同时,崔元落也在审视少年。
两人身上的气势类同,尖锐又冷硬,能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甫一对上,仿佛针尖对麦芒,毫不相让。
“崔家鳏夫崔元落。”息扶黎勾起嘴角,眼神玩味。
崔元落表情毫无变化:“端王府纨绔世子息扶黎。”
息扶黎冷笑了声,他宽袖微扬,罩在小姑娘头上,隔绝了崔元落的目光。
明空难过不舍极了,他抬头,怯懦地望着崔元落:“我想和酥酥道别。”
崔元落目光一顿,面无表情得将他放到地上,“一刻钟。”
明空吸了吸鼻子,抱着一大推的零嘴儿走过来,从少年身后扒拉出小姑娘,低声道:“酥酥,我要回家了,往后你能来看我么?”
小姑娘有些为难:“酥酥要是能来肯定会去看你的,但是酥酥找不到你的家呢。”
明空道:“清河崔家,很多人都知道。”
说着,他看了眼息扶黎,又低声说:“世子肯定也找得到。”
小姑娘软绵绵的说:“如果大黎黎同意,酥酥就来探望你。”
如此,明空才破涕而笑,他腾挪出一只手,从背后的小行囊里掏出一四四方方的小匣子塞给小姑娘。
“这是我爹带的,说是清河特产,很好吃的糕糕,送给你。”明空甚是大方,他还将明悟给的零嘴儿分了一半给小姑娘。
虽然不认识白晴雪,但也没落下白晴雪那份。
“一刻钟到了。”崔元落上前,顺势带起明空,经过小姑娘身边,脚步不停。
因行走带来的清风掠过小姑娘的脸,她长卷的睫毛扑闪了一下,目光就落在了崔元落腰间的一枚玉珏上。
明空回头看着山门前的众人,眼巴巴的眼圈又红了。
酥酥抱着明空送的小匣子,一只手抓着少年袖角,她想了想,忽然小声道:“大黎黎,酥酥见过明空爹爹身上那枚玉珏。”
息扶黎面色一整,他回忆了下崔元落腰上坠着的禁步:“你在哪见的?”
小姑娘边思考边慢吞吞的说:“有一回,冬天的时候,酥酥和母亲都很冷,奶娘说没有银子买炭了……”
说到这,小姑娘停了停,又隔了一会她才继续说:“奶娘进了房间,酥酥从门缝看到奶娘拿了很金首饰出来,酥酥知道那些首饰母亲一直想要呢,但是奶娘不给她,还说那些都是酥酥的。”
“奶娘在里头选了很久,酥酥看到她拿了一枚玉珏藏怀里,没多久奶娘就买了炭回来,酥酥和母亲才不冷了。”
小姑娘说得断断续续的,甚至不太有条理,但却很肯定:“就是明空爹爹身上那个,一模一样的哦,酥酥不会看错的。”
息扶黎眸光一厉,心头某种揣测几乎呼之欲出,但不能肯定,他遂摸了摸小姑娘发髻道:“酥酥知道那些首饰现在在哪么?”
小姑娘摇头:“不知道呢。”
息扶黎看了伏虎一眼,伏虎心领神会,追着崔元落匆匆下山。
小姑娘说完这事就放下了,她摇了摇明空送她的匣子,懊恼的说:“大黎黎,酥酥都没有送明空礼物,怎么办哪……”
少年漫不经心的道:“这有甚关系,我让人去送。”
“哦,”小姑娘安心了,她好奇地打开小匣子往里瞅了一眼,“呀,好漂亮的糕糕。”
只见小匣子里头铺陈了翠绿的芭蕉叶,叶上摆着几块奶酥雕花玉露团。
那玉露团仅有铜钱大小,上有雕花,层层叠峦,形状同玉露团花极为相似,且还有各种颜色不等,晃眼看去,和真花一模一样,精致到让人舍不得下嘴。
小姑娘嗅了嗅,经不起嘴馋,当时就拿起一块凑嘴边小小地啃了一口。
瞬间小姑娘黑眸一亮,又飞快地啃了第二口,面颊微鼓,含糊不清的说:“大黎黎,甜甜的很好吃哦。”
小姑娘没忘记白晴雪,从匣子里头分出一些给对方,还给息扶黎留了一些。
两小姑娘头挨头,凑一块躲边上悄悄啃糕点。
白陈氏哭笑不得,叮嘱白明轩看顾好两小姑娘,她自己则跟着方丈等人进了山门还愿。
息扶黎皱着眉头,他看着小姑娘一连用了两块奶酥雕花玉露团,适才恋恋不舍地合上匣子不用了。
他此前便差人去了小姑娘从前住的地方查探,不过还没消息。
此时,伏虎回来,他看了小姑娘一眼,凑到少年耳边嘀咕了几句。
少年琥珀色凤眸骤然幽深,尽是浮冰碎雪的寒凉,他冷笑一声,低声吩咐道:“好吃好喝养了这么多时日,也该给那老虔婆松松筋骨,传下去,留口气,务必要给本世子撬开她的嘴!”
伏虎表情肃然:“喏。”
小姑娘浑然不知道这些,她已经带着白晴雪熟门熟路的去寺里看那对越鸟。
有白明轩跟着,一时倒也没有大碍。
息扶黎背负双手站在山门边,山风猎猎,鼓动起他的宽袖,和着鸦发飞扬,竟是有一种羽化登仙之感。
他看着山脚下的方向,透过空间带来的距离,他好似能看到崔元落带着明空,一路出京往清河去。
他想起上辈子的崔元落,为了给自家兄长找女儿,发妻过逝不回,儿子扔下不管,过家门而也不入,直到最后也没找到人,反而还把自个给客死在异乡。
不过,这一回,崔家丢了女儿,酥酥又恰好有过崔家人才有的玉珏,那如果酥酥并不是云娘所生的呢?
少年眉头紧锁,正想的入神。
冷不丁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少年眸一厉,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直接反手一掌拍出去。
“二哥,是我,息蒹葭。”熟悉的声音慌忙响起。
息扶黎及时收力,他转身就见面容惨白的少女心有余悸地靠在一十分面善的姑娘身上。
他打量过去,眉目陡生讥诮。
未来的世子妃谢倾,真是……好久不见。
息蒹葭拍着胸脯,双腿还发软着:“二哥,你吓到我了。”
息扶黎拂袖,睥睨过去:“别喊得那么亲,跟你不熟。”
息蒹葭一噎,跺脚道:“二哥,你这样说是要叫别人笑话我们端王府么?”
息扶黎冷嗤一声:“只有蠢货和软弱无能之辈,才会被人笑话,本世子么,谁笑话过半句?”
这话狂妄又跋扈,但息蒹葭竟是无法反驳,毕竟整个京城还当真没谁敢笑话端王府的世子。
息扶黎不想理会她,遂扬眉不客气的道:“无能不够,还要做条挡道的蠢狗么?给本世子让开,不然自己滚下山去,省的污眼。”
说罢,他还扎心地补充了句:“难看。”
息蒹葭气的浑身发抖,好歹她的相貌同端王爷有两分的相似,哪里会难看?
且她还是亲王贵女,身边的教养嬷嬷都是宫里赐下来的,走出去谁不赞她一声端庄大方,偏生在少年眼里,但凡那张脸及不上他的,就都是长得丑难看的。
息扶黎压根就没将息蒹葭放眼里,和息扶华一样,都是被宠坏的蠢货,并不值得他放心上。
谁想,谢倾蓦地开口了:“民女谢氏阿倾,见过世子。”
息扶黎脚步一顿,他侧目,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谢倾心头重重一跳,她赶紧低下头,微微红了面颊:“一笔写不出两个息字,当今陛下时常称诵兄友弟恭,长幼相亲,蒹葭表妹对世子一片孺慕之心,只是想和世子多亲近罢了。”
息扶黎转身,直视谢倾:“所以,你想说什么?”
谢倾暗自深呼吸:“今日也真是赶巧,阿倾同蒹葭表妹来寺中上香,就遇上了世子,想来是佛祖的安排,不知世子几时归府,正可同路,旁人见了,定然会艳羡端王府的手足情深呢。”
两辈子,其实息扶黎就从未了解过谢倾,今个他才知道她竟是生了七窍玲珑的心和嘴。
也难怪上辈子,她能在世家勋贵圈中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任谁都说不出她的不好来。
他走近她,磅礴的气势都只冲她一个人而去,让谢倾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他继续逼近,伸手挑起她下颌,那张嫩腮雪面滑腻细嫩,还有天生含风流韵味的桃花眼,以及她面颊边的浅淡小痣。
她很会遮掩,本是一点瑕疵的小痣,她硬是在上头用胭脂绘了朵缤纷小桃花瓣,为这张脸平添几分的清媚。
就像是她的脾性,惯常扬长避短。
谢倾感觉到微凉的指腹从面颊划过,她娇躯一颤,激起涟漪颤怵。
“谢倾,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引起本世子注意,上回天福楼推花钵砸本世子的账,你说要如何清算?”他低声道。
少年人清越的嗓音,再是刻意压低,都带着一种亮色,才越发叫人怦然心动。
谢倾屏住呼吸,她抖了抖睫毛,眼睑下阖,看着鼻尖,并不看息扶黎。
“世子误会,民女不是有意的,天福楼那回,确实是不小心,还望世子大人有大量。”谢倾不疾不徐的道。
息扶黎冷哼:“本世子从来都不大量,谢倾你敢说你不想做世子妃。”
听闻这话,谢倾猛然睁眼,诧异地看着他。
息扶黎整遐以待:“或者,你现在点头,兴许本世子心情正不错,立马就应允你了。”
谢倾抬手,柔弱无骨的葱白玉指轻轻搭上少年的手背,带着一股子闺阁姑娘才有的香气,那姿态又像是需要攀附大树才能存活的菟丝藤蔓,娇弱至极。
“世子说笑了,民女从不曾这样想过。”谢倾弯眸笑了笑。
息扶黎不屑:“过了这村没这店,谢倾你可要想好了,毕竟谢氏一辈子都是个继室,不能被扶正,她能给你找到什么样的高门?亦或再一个鳏夫,像她一样,嗯?”
谢倾脸上笑意淡了,她抿着嘴角不吭声。
息扶黎稍稍弯腰,他颇为恶劣地扬起薄唇:“谢倾,本世子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目下来看,也不过如此,蠢不可及。”
他说完这话,正待收回手,哪知谢倾五指用力,死死抓住他手背。
她撩起眼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呵,世子别说的这样冠冕堂皇,开门见山,你想从阿倾这里得到什么?”
凤眸掠起波澜,仿佛石子落入湖泊,激荡起的波纹不休。
他想起上辈子一些事,顺嘴就道:“允你世子妃之位,去引诱息扶华如何?又蠢又听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正是合你的意?”
谢倾脸色一冷:“世子,阿倾再是想要搏得一席安稳,可也不……”
“哼,”息扶黎接连冷笑,“谢倾你就不是个贞烈的女人,所以看在本世子愿意给你这个机会的份上,还不赶紧的,毕竟,你早晚都会这么做的。”
上一世,他拜完堂,还没来得及行洞房花烛,就被支去了边漠沙场,至此两年有余不曾回京。
他这世子妃真真好手段,不仅从谢氏手里夺得端王府中馈大权,还勾着息扶华,让谢氏母子反目,叫他回来后看了好一场的大戏。
念在她这般有能耐的份上,他决定叫她少走些弯路,早点做风风光光的世子妃。
他眸中闪烁暗芒,口吻蛊惑:“谢倾,机会只有一次,本世子不急,回去好生考虑,明日……”
“大黎黎!”
然,息扶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叫娇娇的奶音打断。
仿佛是身体自发的反应,在他抬头看过去之时,手已经放开了谢倾,还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小姑娘和白晴雪站在山门门槛里头,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靠得极近的两人,脸上露出好奇来。
息扶黎轻咳一声,绷着脸道:“过来,该下山了。”
小姑娘跨过门槛,小跑谢倾面前仰头仔细看着她,然后转头问少年:“大黎黎刚才是在和这位美姐姐亲亲么?”
毕竟从小姑娘刚才的方向看过来,可不就是两人头挨一块来着。
息扶黎脸都绿了,心头暗生恼怒,他还迁怒地剜了谢倾一眼。
若不是她,他能让小姑娘看到不该看的?要是小姑娘往后学坏了怎么办?
他恶声恶气的道:“姜酥酥,你再胡说八道休想我背你下山。”
小姑娘朝他吐舌头,转头就问谢倾:“美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谢倾微微一笑,脸上带着薄红,当真清媚不可方物:“我叫谢倾。”
小姑娘皱起眉头,又看了眼一直站边上没说话的息蒹葭,随后拉着白晴雪到息扶黎身后,不理人了。
谢倾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也没放心上。
她翘起小指,敛了下耳鬓细发:“世子,阿倾为人处世自有底线,有些事,阿倾至死都不会去做的。”
说完这话,她招呼一头雾水的息蒹葭同息扶黎擦肩而过,率先下山。
息扶黎不屑嗤笑,谢倾要是有底线,他就能是正人君子!
“姜酥酥,你刚才看错了,什么事都没有,回去不准跟大哥乱说听到没有?”少年回头,口吻不善地警告道。
小姑娘没应他,跟白晴雪咬起耳朵:“白雪雪,酥酥跟你讲,大黎黎家的那个平夫人不好,她姓谢,刚才的美姐姐也姓谢呢,她也一定不好……”
白晴雪有些畏缩地望了望息扶黎,小声道:“可是,刚才世子不是有亲亲她么,所以她还是好的吧……”
小姑娘歪头思索起来:“对哦,大黎黎不随便亲亲人的。”
听着两小姑娘的童言童语,少年面色铁青,他一手拎一个,虎着脸义正言辞的说:“没有亲,我没有亲她,不准再乱说,谁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抽烂她肉屁股!”
小姑娘和白晴雪齐齐打了个抖,两小不约而同抬手捂住嘴巴。
恰此时,白明轩从寺中接了白陈氏出来,白晴雪像看到救星一样,哇的一声冲过去抱着自家大哥瑟瑟发抖。
呜呜,端王世子好可怕!
酥酥也想跑,少年冷笑几声,单手一抄,将肉呼呼的小团子夹在腋下,大步流星下山去了。
小姑娘踢了踢小短腿,挣脱不开,只得焉头搭耳认怂。
一直到回了端王府,小姑娘都还恹恹的,她不像平时那样主动靠近少年,反而离得远远的。
息扶黎也不管她,清河崔家的事搁在他心里,他见小姑娘去了息越尧那边,便冷着脸,一身煞气地转脚去了北苑澜沧阁一假山腹地的地牢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
收到好多营养液啊,高兴的想转圈圈。
蟹蟹大家了哇,群mua~~~~~
还有酥酥不是崔家人,先给大家剧透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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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