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小姑娘睡得一直不□□稳。
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被遗弃的幼兽崽子,即便是睡熟了,都会时不时小声呜咽几声。
每每这时,息扶黎只需要抬手搁小姑娘后背拍一拍。
小姑娘便会无意识得往他这边挪动几分,紧紧挨着他,汲取他的体温才能慢慢安心。
息扶黎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两辈子以来的心结解开,那种沉重的遗憾稍稍褪去几分,他揽着身侧的小姑娘,睁着凤眸,愣愣看着头顶天青色祥云纹蚊帐。
“呜……大……黎……”小姑娘又是抽噎起来。
小姑娘很没安全感,十分容易做噩梦,长长的睫毛挤出几分湿润,白嫩嫩的小脸被憋的薄红,她努力张着小嘴,露出一点粉色的舌尖,好似渴水的小鱼。
息扶黎低头,他长眉微皱:“在,我在。”
他捏出一根手指头,放进小姑娘小手里,小姑娘立马用力握住,然后安静了。
息扶黎揉了揉额角,他坐起身,从床案匣子里摸出备用的纸笔,将白纸铺陈在大腿上,很不方便的一只手研墨。
他执起毫笔,蘸了墨汁,眸光幽深起来。
“永元二十一年,姜氏阿阮被拐黑市,卖于一胡商,次日逃出,容貌尽毁……”
“永元二十一年秋,陛下秋狩,有白额大虫狩场伤人,二皇子救驾有功……”
“永元二十一年冬,幽州雪灾,大皇子赈灾,遇雪崩,殁。”
“永元二十二年春,平夫人次女息蒹葭及笄,同世家卢氏长房三子卢寓定亲,大殷四大世家崔卢谢战,卢谢两家结成同盟。”
……
少年写的手腕酸涩亦不停下,所有的记忆诉诸笔端,仿佛他心头的阴翳就有了宣泄的出口。
他一直写到——
“永元三十一年,父王殁,帝龙体欠安,朝政不稳,边漠战事急,黎临危受命,出战边漠……”
少年用力捏着笔杆,琥珀色的眼瞳幽深的可怕,竟像是深不见底的九幽炼狱。
临危受命?
他冷笑一声,好个临危受命!
结果他拿生死换回来的军功,就成了别人的嫁衣!
许是他身上的戾气太重,让睡梦中的小姑娘也不安起来。
小姑娘慢吞吞地蠕动几下,抱着他手臂往上爬,最后爬到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看,确定身边的人是大黎黎,遂咂吧了两下小嘴,拱到他腋下的位置,安窝了。
感受到怀里那团娇娇软软的肉团子,还暖乎乎的,就像是大冷天里捧着个刚出炉的白面软馒头一样,暖的人心尖都熨帖了。
息扶黎浑身戾气一滞,低头看她一眼,忽的伸手点了墨迹往她眉心一戳。
如此还不算,他就着指腹那点墨迹,还在小姑娘鼻子下面画了两道。
分明乖萌白嫩的小姑娘,立马就成了只小花猫。
少年挑眉,也不给人擦,他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复又集中精神继续默上辈子的事,只是这一回,心态平和许多,能用旁观者的目光来看待曾经发生过的事。
东方渐明,金乌一跃,便是云蒸霞蔚,鎏金溢彩。
息扶黎收了笔墨,正打算起身,怀里的小姑娘顺势骨碌滚了下来。
小姑娘睡眼惺忪,头顶的蓬蓬软发有那么一两撮不听话地翘起来,小姑娘捏起拳头揉了揉眼睛,甜腻腻娇嗲嗲地朝少年伸手索抱:“大黎黎……”
息扶黎没有回应,只屈指在她脑门轻弹了下:“小哭包。”
小姑娘捂着额头想了想,忽然想起昨晚的事,小脸一白:“大黎黎,不要送走酥酥好不好?”
息扶黎坐床沿趿鞋:“你误会大哥的意思了,不是送你走,只是问你想不想归家住几日。”
小姑娘噘了噘嘴,逗着手指头,不说话。
息扶黎起身边穿衣裳边道:“你要是想回去,就去找大哥,他会帮你安排,今日我还要去工部那边……”
他话没说完,只觉得大腿一沉,一低头,才见小姑娘抱着他大腿,仰头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大黎黎,酥酥想姜爹爹和玉珏大哥哥,但是酥酥不想回去,反正……反正除了姜爹爹和大哥哥,他们都不喜欢酥酥……”
息扶黎将小姑娘撕下来放床沿坐好,他蹲下身道:“酥酥,你该知道你是姓姜,我姓息,你要住在我这里,我和大哥乃至父王都没意见,但是外面总有人会说三道四,大哥也说的对,等你长大对你名声不好。”
小姑娘顿时眼泪汪汪,她听姜爹爹说过,世家贵女的名声很重要。
息扶黎一巴掌捂着她肉呼呼的小脸:“不准哭,听我说完。”
小姑娘遂抽了抽小鼻子,生生将泪意憋回去,只红着眼圈望着他。
息扶黎收回手道:“不过此事你勿须担心,我会和大哥从长计议,往后两家随便你住哪,只是你莫要跟别人说,旁人若是问你,你需得说自己是住在姜家的。”
小姑娘愣愣地看着她,皱着包子脸,纠结半晌道:“酥酥,酥酥不说谎话的……”
息扶黎嗤笑一声,小姑娘刚才憋出点泪意,那湿润沾到脸上,同小鼻子下的墨迹混在一起,她还伸手揉了来,整张脸就更脏兮兮的,活脱脱跑野了的花猫崽子。
少年凤眸之中蹿过点滴笑意,他轻咳一声:“不是让你说谎话,你本是姜家人,自然是住姜家的。”
小姑娘哪里听得懂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她急了,巴巴抓着少年袖子:“酥酥……”
息扶黎眼疾手快地捏住她两瓣嘴皮,不让她说话:“哪有那么多毛病?总之,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听到没有?”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见小姑娘点头了,他才松开她的小嘴。
小姑娘揉了揉被捏红的小嘴,不期然揉的一手黑乎乎的墨迹,她睁大了眸子愣愣看着,忽然蹦起来就焦急的道:“酥酥流血了?”
少年挑眉:“小傻子,你血是黑色的么?”
他说着将小姑娘拎到仙鹤衔灵芝的铜镜面前:“你自己看看。”
小姑娘又黑又大的眼瞳滴溜溜地转,她看了半晌回头跟少年说:“酥酥肚子里的墨水都多的涌出来了?”
闻言,少年恶劣的道:“是,你肚子改喝墨水了,往后记得把鸡腿留给我。”
他竟是还惦记着昨晚上小姑娘和息越尧都不给他夹鸡腿的事。
小姑娘难过极了,她撩起中衣,盯着自个白嫩又软乎的小肚子看了看,还伸手拍了拍:“可是酥酥还是更喜欢鸡腿,不喜欢喝墨水。”
小姑娘的这等纠结,一直到雀鸟帮她洗干净了脸,她才晓得自个被少年给骗了。
以致于早膳之时,小姑娘朝少年皱鼻噘嘴哼哼两声,抱着自个的小碗扭着身子,背着他用。
息扶黎并不在意,他用完膳说:“我今日要去工部署衙一整天,你可以去大哥那边玩耍,等我晚上……”
说到这,少年忽然顿住了,他眸光微闪,好似想起了什么。
随即他话锋一转:“你姜爹爹今日应该也在工部,你可要去看看他?”
小姑娘被转移了注意力,吞下最后一口莲子百合粥,让雀鸟给自己揩了嘴角才道:“酥酥可以去吗?”
息扶黎忽的勾唇笑了:“旁的小姑娘自然是不能去的,不过有本世子在,你哪里去不得?”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她确实有好几天没见着姜爹爹了,现在说起倒真有点挂念。
“好的呀,酥酥要去。”小姑娘滑下圈椅,捻起粉色水仙散花绿叶的小裙子往少年面前一站:“酥酥是不是要换条裙子?”
少年上下打量她,小姑娘前发齐眉,今个梳着斜在脑后的蓬松花苞髻,髻上钗着那对小巧的金累丝镶蓝宝石的蝴蝶小钗。
脖子上还挂着金坠万事如意金锁的项圈,细细的手腕上一对嵌七色宝石的金铃铛手镯。
那金铃铛手镯很细,通常都是家中长辈赠予稚童,寓意美好祝愿的小首饰。
然,这些在息扶黎眼里都不重要,他盯着小姑娘脖子上的金锁项圈一连看了好几眼。
小姑娘蓦地反应过来,她抬手捂住:“是越尧大哥送酥酥的,大黎黎不能没收。”
听闻这话,息扶黎明了,不过他瞅着小姑娘的目光有些古怪:“大哥给你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小姑娘有些茫然,她想了想忽然眸子一亮:“是大黎黎以前戴过的。”
少年应了声,表情越发难以形容。
他指了指项圈道:“父王以前说,项圈是我外祖母传下来的,往后要给世子妃一直往下传。”
所以,大哥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小姑娘低头摸了摸项圈,恋恋不舍的道:“那酥酥不能要了。”
息扶黎起身摆手:“不用,既然大哥给了你,你就留着吧,总是……”
说到这,少年眼梢浮起一丝冷色,总是,他往后的世子妃,也根本配不上有这项圈!
小姑娘不太懂少年的情绪,不过对方都同意了,她便心安理得地收下项圈,还跟少年挺起小胸膛保证:“酥酥会好好保管它的。”
息扶黎并不在意这个,他走前面,路过小姑娘身边时,一甩宽袖,眉目骄矜的道:“走了。”
小姑娘顺势抓住他袖角,蹬蹬跟上,嘴里还欢呼着:“走咯,去见姜爹爹啦……”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以后——
柿子:大哥,你送酥酥项圈认真的吗?
大哥:不,我后悔了!沉默脸.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