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是特别的,特别到无论历经多少世事,他仍旧会在你心底占有一席之地,并一如既往的保有复杂感情。
再是相见,你以为的局促和陌生,皆在对方的举手投足间化为乌有,只剩亘古不变的熟稔。
息扶黎是如何走到一进小院竹篱笆前的,他自个都不清楚。
此时,正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他站在晦暗不明的夜色里,望着不远处的檐下灯火,有片刻的怔忡。
若说两辈子,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他能有什么遗憾和愧疚,无疑便是只对眼前屋里的人了。
从前的端王府大公子息越尧,芝兰玉树,端方君子,乃京中勋贵子弟的典范。
又兼王府世子的身份,不及弱冠,京中冰人就已时常上门说亲保媒。
他纵使年幼,也记得他说过——
“男儿志在四方,身为皇亲,当以辅佐君王安保黎民为重,不曾立业,何来成家?”
他的兄长,风光月霁,优秀到无以伦比,合该是要做一番名垂千史功业伟迹的天骄人物。
他仰望他,并以之为光,不曾停过追逐的脚步,两辈子,从未改变。
少年深呼吸,压下多余的情绪,努力木着脸,堪堪踏出半只脚,又连忙不妥当地收了回来。
他回头问伏虎:“我脸上可还干净?衣裳得体?发髻不乱?”
伏虎就着夜色看他一眼:“世子一应都很好。”
好的简直可以去和贵女相看!
毕竟晚膳都没用,换了不下五套衣裳,不晓得还以为他是去见心上人来着。
少年紧张的在袍裾上反复搓了搓手心湿润,这会,他根本不像是历经两辈子的人,就只是那个经年跟在兄长身后的幼弟。
他背着手,借着衣袖的遮掩,两手已经捏成了拳头。
他又踮了两下脚,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上辈子死的太早,他去的那个晚上,本是准备新皇登基宫宴后,回府就来见兄长,打算一并解决了两人之间多年的隔阂。
谁想,他就喝了一盏酒,腹痛难忍,跟着就毙命了。
那酒是谁给他斟的?
他分心去回忆,企图不那么紧张情怯。
可是脑子里一团乱,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又沉又重,没法移动半步。
伏虎瞅他一眼,又看了看屋檐下已经看过来的小姑娘,好心提醒道:“世子,酥酥看到你了……”
“咦?是大黎黎呀!”小姑娘借着模糊灯笼光,朝少年挥手。
息扶黎磨牙,小兔崽子,谁让她喊那么大声了?
檐下面容苍白的青年正在编竹篾兔子的动作一顿,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来,撩眼看向了少年的方向。
那刻,少年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
他站在那,睁大了凤眸细细打量,两辈子加起来,他约莫有二十年不曾再见过他。
时间久的,他其实都快记不清他的相貌了。
晕黄点光从尖翘的檐上投落下来,带起朦胧不真切的光圈,分明是清凉如水的夜色,却硬是生生暖了一角,叫他生出眷恋和挂念来。
许是他久站不动,小姑娘蹬蹬跑过来拉他手:“大黎黎,走呀,越尧大哥开始编第二只小竹竹了哦。”
息越尧凤眸微挑,云淡风轻的说:“既是来了,傻站着干什么?”
息扶黎被小姑娘拉到檐下,他全程紧绷着脸,面无表情极了,还浑身僵硬,一身气势肃杀骇人。
息越尧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他低头继续捣鼓手上的竹篾,状若不在意的问:“用晚膳没有?”
息扶黎手紧了紧,目光游离,盯着小姑娘蹦出两个字:“没有。”
对这答案,息越尧半点都不意外,他放下编到一半的竹篾兔子,拍了拍手,对青岩道:“青岩,摆饭。”
小厮青岩也很激动,他缩在角落里,仓惶应了声,同手同脚地跑去灶房,将热在灶上的饭菜摆上来。
小姑娘倒是欢呼一声,拔腿就往屋里跑,她早就饿了,但是越尧大哥一直说再等等。
息扶黎没动,他见着息越尧自个转动木轮椅的轮子,碌碌滚动,随后进屋。
他艰难地迈动脚,跟在后头。
待到两人进屋时,小姑娘已经净手,率先开始啃上了鸡腿。
息扶黎长眉一挑:“姜酥酥,你的规矩都让狗吃了么?”
息越尧看他一眼,少年顿时浑身一僵。
“酥酥早饿了,是我让她不必守规矩的。”息越尧道。
息扶黎有些哀怨地瞥小姑娘一眼,然后跟着落座。
桌上菜式不多,但他一扫,才发现大半的菜式都是他从前喜欢的。
少年喉头哽住,鼻尖酸涩的厉害。
息越尧倒是无所谓的模样,他执起竹箸,说了声:“用吧。”
姜酥酥啃着鸡腿,漆黑的眼瞳转来转去,看了息越尧又看息扶黎,她虽然不太懂,不过敏感的晓得这两人有点不对。
息越尧见小姑娘双颊鼓鼓,一张小嘴啃得满是油光,遂夹了第二个鸡腿给她。
小姑娘吞下嘴里的鸡腿肉,伸舌头舔了下唇瓣,慢吞吞的说:“谢谢越尧大哥,酥酥最喜欢吃鸡腿了。”
坐她对面的息扶黎撇了撇嘴,他就没见有什么是她不爱吃的!
眼见盘子里总共三个鸡腿,小姑娘碗里就有两个,息扶黎伸手夹起最后一个放息越尧碗里。
他还板着脸道:“姜酥酥,你再吃撑到吐,我不管你!”
息越尧安然地受了,理所当然地斯文用起鸡腿肉。
少年看了看自个的碗,什么都没有,他在看埋头一径只管吃饭的两人,好似谁都没注意他,顿时一股子的幽怨浮上心头。
少年有些气闷,又觉得心头酸涩钝疼的厉害,这样复杂的情绪倒让他一时没了胃口。
他愣愣看向息越尧,蓦地才发现,他很瘦,瘦得弱不禁风,瘦的不再像是从前教他启蒙,给他遮风挡雨的那人。
“你在看什么?光看能饱?”息越尧温温润润的声音浅淡传来。
息扶黎一惊,赶紧别开头。
姜酥酥坏气氛的嘿嘿两声,她还高举竹箸:“酥酥知道,大黎黎因为没有鸡腿,都要哭了呢。”
少年恼羞曾怒,一拍桌子怒喝道:“姜酥酥,你……”
“小声点,吼什么?”息越尧打断他的话,不带半点火气。
息扶黎瞬间哑火,他微微低着头,摸了摸鼻尖道,口吻有些重的道:“我不吃。”
息越尧轻笑了声:“多大的人了,还和酥酥争,也不害臊。”
息扶黎垂眸盯着自个竹箸,闷不吭声。
小姑娘不仅最会撒娇,还最会狐假虎威,她站到杌子上,双手搁面颊边,吐出小舌头,朝少年做鬼脸,小嘴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息扶黎暗地里横她一眼,小兔崽子有本事今晚别回北苑那边!
“酥酥最乖了,所以酥酥吃一个鸡腿就够了。”小姑娘做完鬼脸,还是维护少年的,她从自个碗里分出第二个鸡腿,然后颤巍巍地艰难地横过桌子要夹给他。
息扶黎嗤笑一声,嫌弃皱眉:“筷子上都是口水,谁爱用谁用,本世子不用!”
小姑娘嘟着嘴,看了看自个的竹箸,懊恼地皱起小眉头:“是哦,酥酥忘了。”
不等小姑娘收回去,息越尧半路截下鸡腿,顺势放进少年碗里,还抬手摸了摸他发顶:“乖,这是酥酥的好意。”
息扶黎如被雷击,他只觉浑身都成了木头,没法动,也没法反应了。
隔了半晌,酥酥和息越尧饭用一半,他才哼哧哼哧意味不明地憋出句:“我今年十五。”
息越尧看向他,应了声。
见对方没明白,息扶黎又幽幽冒出句:“没几年就能及冠。”
瞧着少年纠结在一块的眉心,息越尧倏地笑了:“要及冠了就不想我哄了?”
说着,他又漫不经心的补充道:“多大了你都是我弟弟。”
息扶黎按捺住想要上翘的嘴角,他轻咳一声,努力表现出稳重可靠的一面。
不想,息越尧却说:“你生下来第一个抱你的人是我,给你换第一张尿布的人是我,教你说话的人是我,教你走路的人是我,教你启蒙的人也是我……”
见少年目光闪烁,越发不自在,息越尧话锋一转:“所以,你及不及冠,这又有什么重要的。”
息越尧说着,就想起了久远的过去。
当年母妃难产,两天两夜拼着性命生下胞弟后撒手而去,父王痛失发妻,很长时间里都一蹶不振借酒消愁。
整个王府,就只剩年仅十一岁的他和嗷嗷待哺的胞弟。
他尚且只能顾上自个,但母妃所托重负在怀,他硬是以幼龄之姿,生生养活了胞弟,往后便是上书院进学都抱着他去的,再后来父王幡然醒悟,娶了继室进门。
息越尧放下竹箸,他只用了半个鸡腿半碗白粥,就已经吃不下了。
他垂眸,掩下诸多情绪,擦着手问:“你打算如何安排酥酥?或者说你把酥酥当成了什么?”
息扶黎没有回答,历经两世而未卜先知这等事,他如何能解释的清。
况,他很明白以兄长的为人,决计是不会同意他对酥酥自私的强取豪夺。
可少年的沉默,在青年的眼里,就是默认,是一种纨绔误入歧途,有着羞于言说的卑劣习性。
息越尧面色一冷,厉声道:“息瑾瑜,伸手!”
少年硬着头皮伸出手,就见息越尧抄起竹箸,捏在手里狠狠地抽了他手心好几下。
这阵仗,吓的酥酥手一抖,吧嗒一声——
饭碗摔了。
作者有话要说: 2更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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