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殊的寒症已非普通药石可解。
但若是他能够找到吸收灵气的方法,修炼自身,或可借由灵气将自己身体里的寒症彻底根除。
这便是晏灵川所说的办法。
“这个我也知道啊!”逐星瞪他,“你是不是在耍着我玩儿?”
她还记着他把自己的衣服烧出一个小洞的仇,这会儿她伸出两根手指,手指头有一簇火焰凭空乍现。
“我给他输送灵气的时候,他的识海就像是一个无底洞……”
逐星闷闷地说。
就好像她将一颗石子扔进一汪死水里,激不起半点水花。
“意料之中。”
晏灵川点了点头,又吸了一口气,吹熄了她手指间的火苗,然后对她笑了笑,说,“灵气须得是他自己的灵气,才会对他起作用,你便是将你这一身的修为都给他,也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可是云殊他就是没有办法吸收灵气啊。”
逐星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耷拉下脑袋,“他是个凡人,原本就没有修炼过,又怎么能引得来灵气……”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可以借助阵法?”晏灵川坐在院子里的凉亭里,一手撑着下巴,正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逐星。
阵法?
逐星听他提起阵法,脑海里顷刻间就浮现出了老太监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她把嘴巴里的那颗糖咬碎,愤愤地说,“想过啊,可是阵法邪得很,一着不慎就很有可能会忘掉本心,陷入魔障。”
学习阵法是比修仙练道要容易得多,即便生来只是□□凡胎,也同样可以借助阵法去获得跟术法相似的力量。
但那终归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可它同样也能帮慕云殊彻底摆脱寒症的痛苦,甚至是帮他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晏灵川往嘴里扔了一瓣橘子。
“阵法其实是个好东西,不过就是用它的人大多数都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贪念,入魔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你口中的那个应琥……”
晏灵川的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他当年得了我的灵药,我原以为这样的人修习了阵法,应该会被阵法吞噬地连渣都不剩,原地入魔才是,可这红丝上的气息,却又并非是妖魔的气息……”
千年之前,九重天仍屹立在凡尘的穹顶之上,与这尘世里的千万繁华相隔着整整七十二重的结界。
他在天河边喝醉了酒,那颗药丸从他指间掉落下去,直直地穿过了重重结界,落入了人间的某一处。
到底落在了哪儿,落在了谁的手上,晏灵川也不清楚。
凡世红尘千万丈,浩大无垠。
他也懒得再找。
那天在医院里见到慕云殊的刹那,晏灵川就感知到,当年他丢失的那颗灵药,原是被他吃了下去。
他以为那灵药原是被慕云殊得了去。
直到他听到逐星提起一个叫做应琥的人。
就是这个人,费尽心力得到了他当年丢失的那颗药丸,后来却又因为千年前那位帝王的算计,最终导致慕云殊阴差阳错的,吃下了那颗灵药。
应琥将慕云殊锁在地宫的冰棺内千年之久,依靠他作为媒介,获得足够的灵气,使得自己的阵法变得越来越强大。
直到他束缚慕云殊的阵法损毁。
晏灵川只是掐指一算,就知道这个叫做应琥的人身上,究竟背负了多少血债,那可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数字。
他原以为这样的人应该会有诸多贪念,并因此而坠入魔道才是。
可此刻他手腕上的那一缕红丝上,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魔气。
应琥分明还是一个人,一个依靠阵法和鲜血而延长了千年生命的凡人。
“本仙君活了数千年,还从未见过有此等心志的凡人……”晏灵川不由地感叹了一句。
“他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晏灵川说,“你不妨让慕云殊考虑一下,修习阵法。”
“应琥修的阵法鲜血与灵气并用,这样的阵法会使他在短时间内就能够获得更多的力量,但他这个太血腥了,不太适合你那病秧子。”
说着,晏灵川就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扔到逐星的面前,“这个,是本仙君多年的珍藏,你拿回去让他学。”
逐星拿起来一看,竟是一本阵法典籍。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逐星捧着那本书,好奇地问。
神仙拥有仙骨,仙灵之气从仙骨生长出来之时就自然而然源源不断,那是超越所有自然的无上力量。
神仙哪用得着修习阵法。
“我虽然用不到,那也可以收藏着玩儿吧?这书还挺有意思的,你拿回去让他瞅瞅。”晏灵川说着就又剥了一个橘子。
他说这话时,语气故作轻松,看似随意,可他垂着眼帘时,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却有些灰暗。
谁也不知道,
如今摆在逐星眼前的这本书,亦或是当年被慕云殊吞下去的那颗灵药,都是他千辛万苦,甚至是折损了几百年修为,才换来的。
当年他是那么努力的,想要留住一个人。
可这数千年如一日的心愿,到底还是落了空。
而他当年拼了命得来的这两样东西,竟一前一后的,都归了眼前这个小画灵最在意的,那个病秧子。
“真是便宜他了……”晏灵川啧了一声。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道,“你放心,我这阵法同应琥的不一样,对于慕云殊来说,这是再适合不过他的东西。”
这世间的灵气有千万种。
而世人总是会忽略一种东西。
那便是烟火气。
烟火气是这尘世里最为普遍的一种飘忽如云的东西,有人的地方,就有烟火气。
不同于夺去逐星一半灵力的应琥,慕云殊是一个纯粹的凡人。
所以修习这样的阵法,将烟火气淬炼转化成自己的灵力,这应当是最适合他的法门。
更何况,
慕云殊虽只是一个凡人,却又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画才。
旁人修习阵法,或许要遍寻山川才能获取灵气,而他不一样,他笔下的每一幅画都仿佛能够自蕴灵气一般,意韵高绝而灵气馥郁。
烟火气能令他找到修习阵法的法门,而一旦找到这个法门,他将不受任何灵力的限制,甚至成为晏灵川都无法想象的存在。
因为是他赋予了他笔下山川万物鲜活生机,万种灵气,所以他的识海才会深如长渊,不可窥探。
或许他的识海最深处,本就封存着隐秘而强大的力量。
如果说,当晏灵川将那本阵法典籍交给逐星的时候,还仅仅只怀揣着这样的猜测,那么在慕云殊真正开始修习阵法的时候,晏灵川便更加确信了他之前的这个猜测。
院里清幽,老槐树的枝叶遮掩了大片的阳光,浓荫如碧。
晏灵川眼见着那个戴着金丝眼镜,面色苍白,却姿容隽秀的年轻男人的手中有耀眼的银色星盘正徐徐转动。
淡色的气流涌动着,吹开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他睫羽微颤,在最炽烈的阳光与星盘散出来的光芒交织的那一刻,
他的轮廓都好似被笼上了一层浅淡的薄纱。
却仍旧,好看得令人心悸。
逐星趴在廊里的栏杆上,定定地望着这一幕,望着站在池塘边的他,忍不住晃了晃神。
她忍不住笑了两声。
旁边的晏灵川听见她的傻笑声,偏头又瞧见她双手捧着脸,正望着那边的慕云殊,他扯了一下嘴角,干脆拿了面前桌上的苹果,也没什么顾忌的,拿过来就啃了一口。
慕云殊手上的星盘,里面是银色的光芒勾勒出的,是九芒星的形状。
六芒星在其中顺势转动着,而星盘外部由神秘符纹组成的星盘则反势转动。
短短五日,他就已经能够操控阵法的星盘。
纵然晏灵川心里很清楚他的天资,但此刻亲眼所见,他还是难免惊叹出声。
“依照你这速度,怕是要不了多久,你的寒症就可以彻底根除了。”晏灵川啃了一口苹果,说道。
最多一年,他或许就可以免受寒症的折磨。
慕云殊闻言,偏头瞥了他一眼。
见他坐在逐星身旁,和她几乎是同样一种姿态,趴在栏杆上望他,慕云殊收回视线,再懒得看他一眼。
手指微动的瞬间,
他手上的星盘转动着,银色的流光飞出去,牵引起凝碧般的莲叶上那一滴露水在落入他指尖的刹那,幻化成了一只蝴蝶的形状。
好似是水墨画里极尽写意的一笔,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尾端还留有如同笔墨带过的枯淡痕迹。
它从他的指尖,飞啊飞。
停在了逐星的眼前。
在她仰头去望它的时候,它的身形又迅速融化成了原来的那一滴露水,滴落在了她的额头。
逐星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神情迷茫地望向站在那边的慕云殊时,她却见他淡色的唇微弯。
是忽然的捉弄,一时的兴起。
总之,他看着那个趴在栏杆上,撇着嘴巴的女孩儿时,他连眼睛都微微弯起一丝弧度。
“……”晏灵川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苹果都不甜了。
他今天就不该出现在这儿吧?
摇着头叹息两声,晏灵川又想起来自己这些天往这边院子里来得勤了一些,但他那名义上的……父亲,好像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怀疑的情绪。
毕竟他现在是一个失忆的人,好像什么不合理的情况都能变得合理起来。
就是要当着人面儿喊一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千岁的人叫爸爸,这实在是太羞耻了……晏灵川又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慕羡荣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出了车祸失了忆,就惯爱往慕云殊的院子里跑,但他也是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的。
现在的慕云琅,虽然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但总好过以前那个不省心又混账的他。
慕羡荣并不知道,他的儿子早已经死在了那场车祸之中。
慕云殊没有跟他提及这件事情,一是因为这对于慕羡荣来说,是一件完全超乎认知以外的事情,或许慕羡荣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等鬼神之说,二则是怕慕羡荣得知了真相后会难以接受,毕竟慕云琅再败家,再不学好,那也是他的儿子。
更何况,这还涉及到晏灵川。
晏灵川的来历,决不能再被任何人知道。
毕竟他如今仙骨还没有长出来,如果被应琥之流的有心人发现了他,或许他的性命就难保了。
慕云殊早就决定要出去住,只是因为慕云琅的事情而耽误了。
而这一搁置,就是好几个月的时间。
转眼之间,盛夏转入深秋的尾声。
慕云殊再一次把搬出去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他连房子都请谢晋帮着找好了。
慕羡礼原本是不同意的,因为他担心慕云殊的身体,住在慕家,能方便家里人能够更好的照顾他。
但是他又想到,这十年来,慕云殊都将自己困在他的世界里,就待在那么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活得像是一个没有半点儿烟火气的人。
慕羡礼总是盼着他好的。
而现在,慕云殊要搬出去住,也是一种主动要与外界接触的意思,所以慕羡礼又觉得自己应该答应他。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身为父亲,他该给予慕云殊的,应是鼓励,是关爱,而非是将他束缚在这座大宅子里的枷锁。
慕云殊终于想要走出这里。
他应该高兴。
更何况,这几个月的时间,无论是郑医生,还是陶从知都给了慕羡礼一个明确的消息。
慕云殊的寒症,已经有一丝好转的迹象。
他的脸色也终于比以前好了一些。
所以慕羡礼松了口,答应让他自己出去住了。
原本慕羡礼是想让贺姨跟着一起去的,但被慕云殊拒绝了。
因为慕羡礼近期的工作都在平城,所以他基本就是住在慕宅,平日里也需要人照顾三餐。
慕羡礼只好再替慕云殊请了一个保姆。
在要搬去城区里的公寓的前一晚,慕云殊站在衣帽间里,看着逐星来来回回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幸好她有虚空袋,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一扔。
“这几件。”
慕云殊伸手指了指那几条被她忽略掉的裙子。
逐星看了那几条裙子一眼,回头看他,“现在都快到冬天了,那些是夏天的裙子。”
说完她就抱着自己的几件外套往外面跑。
慕云殊看着她跑出去,又看了一眼挂在柜子里的那几件裙子。
最终,他默默地走过去,替她一件一件地取下来,然后铺在木制的平台上,一件件地叠起来。
他很认真,叠得也很规整,就好像他打包自己的衣服时,叠得那么整齐。
“你叠它们干嘛呀?”
逐星走进来。
“我们走之后,贺姨会来整理我的东西。”慕云殊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说道。
慕云殊还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贺姨不会动他的东西,也知道他喜欢自己整理自己的衣物,所以她是不会进他的衣帽间的。
但他一走,贺姨一定会来整理房间。
逐星眨了眨眼睛,恍然,“对哦!”
她跑到他身边,把他整整齐齐叠好的衣服全都随手扔进了她拖着的那只大口袋里面。
她的虚空袋可以变大,也可以缩小。
“……”
慕云殊眼见着她把他叠好的衣服就那么随意地扔进去,他皱了一下眉头。
他捏了一把她的脸蛋。
但也没多说什么,甚至还给她喂了一颗糖。
逐星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扔进了虚空袋里,然后把那只已经变成荷包大小的虚空袋系在身上。
深秋的夜很冷。
她和慕云殊披着一张毯子,坐在灯火昏黄的回廊里。
院子里的路灯正散着白色的光芒,却照不尽那落尽叶片的树树萧瑟,更照不清地上寥落的片片枯叶。
池塘里也只剩残梗。
逐星靠在慕云殊的身上,握着他的手腕时,她看见了手腕脉搏处隐约显现的一抹淡银色的,九芒星的痕迹。
那是他修习的阵法。
“你冷吗?”逐星仰头看他。
慕云殊摇了摇头,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在这儿住了许多年,却是第一回这样审视这个院子。”他忽然说。
“舍不得吗?”逐星问他。
慕云殊摸着她的发,轻声答,“倒也不是。”
又不是不再回来了。
他眼睛微弯,神情安宁沉静,又好像潜藏欢喜。
风声吹动树枝,檐下的铜铃也在响。
逐星前日里系在那只铜铃的线绳上的草编蜻蜓也随之晃动着,翩翩欲飞。
“真好啊逐星……”
她忽然听见他轻轻地叹。
“明天我们离开这里,等再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牵着你的手,站在父亲的面前了。”
他的声音里仍藏着几分害羞。
却仍挡不住他的欢欣。
那一刻,逐星就好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心脏。
有点痒,又有点麻。
她怔怔地仰头,望着他的脸。
风声变得很轻很轻,他的声音也变得好温柔。
逐星的那颗心在胸腔里疾跳着,每一声都响在她的耳畔。
她的脸忽然有点发红。
回过神,她抿紧嘴唇,把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拱来拱去。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或许当初,他们两个人之间,只有慕云殊觉得深刻。
但庆幸的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小画灵,肯为他数次轮回,在那么多次来回的人生里,她终于学会了怎样去做一个人。
然后在此刻,成为他的眼前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更新送达,么么哒!!!我们明天见!感谢在2020-03-2923:51:24~2020-03-3023:2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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