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丞光握的拳头紧了紧,而后又慢慢放松下来。
“我不是他,这一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说,“不过,爹,你不让我去上学可以。但我能问一下,刚刚在你门口的,是什么人吗?”
袁师长半晌没说话。他沉默地吐了口烟圈,把雪茄往椅背上扣了点烟灰下来,才略有些疲惫地说:“你看见了。”
“……”袁丞光思考了许久,哑声开口,“我希望你告诉我,你没有和日本人有联系,或者至少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袁师长低低地说:“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你放着一个好好军官不做,为什么要和日本鬼子混在一起。”袁丞光激动了起来。
“我们在这里根基实在是太浅,政府只给个名号,不发军饷。如果现在还找不到一个靠山,怎么混得下去?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养军队。”袁师长神情很冷淡地说,“你能弄到钱吗。”
“可是那也不用和日本人合作,我们……我们可以开工厂啊,就像白家做的那样。”袁丞光大声道,“我就不信,怎么我们就非得靠日本人不可,以前没他们,我们不是也有钱有粮食呢?”
“以前,”袁师长冷哼了一声,“以前那是有仗可以打,只要能打仗,就有钱有粮。现在你告诉我,在这北平城,想要安顿下来,哪里有仗可以打。还是说,你还想和以前一样,去那些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面,一窝窝几个月,就为了和人打仗?”
袁丞光有些赌气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袁师长却没理他,继续道:“至于开工厂……你他娘的想得倒美!我是想开工厂,这里有地方给我开工厂吗,有我姓袁的发挥的余地吗。你老子我,都快被那些京城大佬嘛,挤兑地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了!”
袁丞光严肃的看着他,平时里,袁师长对他只是严加管教,而且往往都是一幅不耐烦的样子。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把袁家的处境和他仔细说明的。
但了解了袁家的困境,并不代表他就要赞成他老爹的所作所为。
“可你不去尝试怎么知道一定不行?”袁丞光还是坚持己见,“现在洋货到处都是,国货本来就难卖,要是我们还和日本人合作,国货就更难生存了。”
“哼。”袁师长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要不是日本货比国货好,我为什么要和日本人做生意?”
袁丞光还想说什么,然而袁师长已经不耐烦和他继续扯下去了。
“再说一句,你是不是又想尝尝皮鞭子的滋味了?”
袁丞光无话可说,扭头就走。
元秉回到家里,查了查关于左小光的资料,发现他确实是一位声名鹊起的新锐剧作家。作品立意新颖,角度独特,常常讽喻现实,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看来他的剧,还是值得参演的。
元秉于是让护兵上门,去把左小光约出来,带上了穆慕,三人一起在一家番菜馆见面。
“是这样的,左先生,”元秉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桌子上,“我拜读了几部您的戏剧之后,折服于您的才华。我和穆慕都很荣幸能够被你选中,参演你的戏剧。但是,我们还是希望,您能先给我们讲一下,这个故事大体是怎样的,以及你到底要我们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左晓光听到他有演的意向,已经很激动了。他强行按捺住心绪,扶了扶眼镜说:“是这样的,请先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们是情侣吗?”
元秉:“……”
穆慕:“……”
这话甫一出口,在场的三个人中立马楞了两个人。
穆慕猝不及防,放在桌上的手猛的一抖,叉子在餐盘中划过“呲啦”的一道刺耳的声音,差点把叉子戳到自己手上。
“小心点。”元秉按住穆慕的手,习惯性的说了一句。
穆慕没说话,眼角余光向元秉那边瞥了一眼,恰好撞见了元秉看过来的目光。他忙低下头,假装喝着柠檬水。
元秉的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沐浴在左小光探究的目光下,他颇有压力的说:“……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哦哦,没什么。”左小光慌忙解释,“只是我这部戏剧,需要你们扮演同性情侣……怕你们接受不了,所以事先说明。”
元秉听了,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同性情侣?确实可能有点困难,不妨再仔细说说?”
谈到自己呕心沥血写作的戏剧,左小光也变得严肃起来:“我这部剧叫《霪雨霏霏》,是阴雨连绵的意思。如果你们关注时事的话,对当今的国民政府应该也有一些了解吧。”
元秉与穆慕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坊间传闻,当今大总统与如今的外交次长文斌,有着一些超越普通男人之间的友谊的关系。靠着这份关系,文斌从一个没多少文化的戏子,一跃而当上了外交次长,在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
如今的政府内部,向来秉承着“部长取名,次长取实”的原则,次长的实权要大得多。而文冰并无些许外交才干,在外交方面,只会一味讨好西方列强和日本人,反倒是不甚关注中国的利益,毫无尊严可言。自从做了这个官,做了许多有损害国家利益的事,被民间戏称为“洋人的外交官“”。
“左先生要我们演的角色,是否影射总理与外交次长?”穆慕询问道。
“没错。我假托中国古代背景,化用了许多古代帝王与臣子有龙阳之癖,但因私废公,不顾臣子才能人品,授予臣子太多权利,以致为害国家的人事,写出了这一本戏剧。希望总统看见时,能有所反思,不要一直自欺欺人,不顾国家颜面与利益。”左小光有些犹豫地说,“但是,同性之间的爱情,毕竟很多人不能接受,而且,这两个角色可以说是反面人物,我怕你们……”
“我大略知道了。”元秉点点头表示了解,复又问道:“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找上我们两个呢?”
左晓光却没有多说那天晚上自己看到他们的事,只是简单地道:“是我误会了,但你们两,确实是我现在能找到的最好的人选。”
元秉沉吟了起来。他自己对于演同性恋反派自然是没有意见的,但如果要和穆慕一起,就让他有些犹豫了。
可左小光说的也没错,如果总统看到了这部戏,说不定真的有所悔悟。那样的话,无疑会让自己的贡献点提升一大截……
“穆慕?”元秉试探着,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穆慕。
穆慕略想了一下,回答道:“和四哥演恋人,唔,虽然感觉很奇怪,但是如果这件事真的对国家有益的话,其实也……没什么的。”
他说没什么的时候,显得有些迟疑,反而像是有点不能接受的样子。
元秉挑了挑眉:“怎么,居然还嫌弃我?”
不过虽然这样说,他却放下了心,至少现在看来,穆慕是对他没意思了。
“戏份多吗?”他最后确认了一遍。
“虽然你们的角色很重要,但毕竟是反派丑角,任务还是比较轻松的。”左小光保证,“而且你们放心,表演时都画着浓妆,穿着戏服,声音传到台下也有失真,基本不会有人认出你们的。我也会严格保密,不让你们有名誉受损的风险。”
“那好,我答应。”元秉拍板,又道,“左先生说的哪里的话,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没有因此而名誉受损的说法。”
穆慕想了想,说:“那我也答应吧。”趁没人注意时,他却轻轻咬了下下唇。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直觉,如果不像刚刚那样回答的话,白鹿鸣应该是会拒绝的吧。
就这样,两人答应参演之后。每个周末都会到市中心的大剧院参加排练,一连练了两个月,已经到了四月份。这个世界中,民国政府成立的日期在4月5日,这一天也是国庆日。
到了4月5日的晚上,国家政要、各国公使和商界名流齐聚一堂,都来到国家大剧院,准备观看盛大的国庆表演。
袁丞光也在这些人之列。
自从上次发现袁师长和日本人有所交往之后,袁丞光就再也没有去上过学。他消极的不合作态度,也让他受了很多教训,很久了没有出门了。当然,也很久没有见到穆慕和元秉。
然而这次的国庆晚会,袁师长决定带他与有头有脸的人都结识一番。正因如此,他才好不容易有了出来活动活动的机会。
表演一个接着一个,非常精彩。可是袁丞光却没有太多观赏的兴致。即使他知道,那些试图和他攀谈的人,都与袁家有交情和利益往来,可是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从生理上,他都非常地排斥。
正盘算着这个晚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或者他能否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去透透气时,忽然,他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顺着声音抬头,袁丞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等,台上那两个人不会是……他们吧。
舞台上,元秉做古代帝王打扮,端坐御座之上。而穆慕则穿了一身戏服,象征性地表演了一出曲目。
唱到精彩之处,元秉忍不住拊掌微笑,道:“赏。”
穆慕与一群伶人过来谢恩时,元秉只单单扶起了穆慕一人,含笑问道:“众人之中,唯你最有神韵,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穆慕的脸上泛上了一层薄红,像一个害羞的少年那样,怯怯答道:“草民没有大名,平常他们都叫我阿奴。”
“如此,朕赐你一名可好?”
穆慕有些惶恐地说:“陛下爱惜赐名,自然感激不尽。只是草民生来命贱,怕承受不起这么尊贵的东西。”
“不过是赐个名字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朕想给你的,没有受不受得起一说。”元秉道,“你不要怕,朕不但要赐你名字,还要赐你更多。”
穆慕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他,意识到自己冒犯了龙颜,又忙低下头去。
看到他这有些可爱的反应,元秉眼底喜爱之色更浓。
后来就是一出皇帝宠幸佞臣,以至朝廷不安的戏码了。大体情节走向虽然老套,可是左小光用的具体表现方式却令人耳目一新,且台词工整端丽,听来既舒心,又很好地起到了警示作用,不失为一出左小光的又一出佳作。
但毕竟题材敏感……众人忍不住议论了起来,有胆大的人悄悄去观察大总统和外交次长。总统手掌支着下巴,面无表情,但是什么都没有说。而外交次长则气的发抖,再也坐不住,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袁师长不屑道:“这些戏子现在越来越猖狂了,什么人都敢讽刺,要是搁到以前,都是分分钟掉脑袋的事。我听说你之前那个学校也学洋人演什么戏,白家那小子还参演了。做什么不好,去做戏子这一行,你别学他。”
袁丞光没搭话,他听出来袁师长并没有认出来台上是白鹿鸣和穆慕两人,但是自己见到是他们两,心情十分复杂。
“我之前酒喝多了,出去透透气。”他和袁师长说了一下,就再也忍不住,离开了观众席,避开其他人,悄悄往后台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稍稍修改了一下剧情,改动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