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回家是虞不遮少有的出王都。
其后百年他的真身都坐镇道宫中,居渺小之地,掌天下大事。
有一年,正清掌门在逃窜途中进入一家普通农户家中,从被野兽啃咬得溅上鲜血的襁褓中抱出了一名婴儿。农户家外有一老树,在掌门轻抚过后悠悠然开花结果。于是婴孩被取名为卜果子,既是道名也是俗世姓名。
卜字开头,可见掌门是想把这名婴孩收入名下,成为掌门弟子,而在如今正清门人脉凋零的情况下,卜果子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代掌门。
虞不遮将一切看进眼底,手掌抚弄手下乖顺的龙脉,侧耳听天师们齐声道“其一生止于真人,生老苦,离别苦。”
所以卜果子的天资并不出众,乃至平庸。
虞不遮轻轻叹息,想的是连最有可能出仙人的正清门都选了这样一个继承人不过如此。
这世间没有谁能比他更惊艳,框住他的,只能是这个世间。
[第二乱,百年之乱。]
凌氏当政还有十几年便满百年之时,虞不遮以真身出现在渊帝面前,渊帝颤颤巍巍地去抓他的衣角,惊问“国师可是活了百岁,为何面容如此青春不坏”他淡然一笑,风姿惊世“吾辈既成国师,寻长生之道当有所成。”
从此渊帝的心中便有了长生的种子。
虞不遮重新回到道宫,脚踩白玉,静静看着渊帝与妃子之间的颠鸾倒凤。
面对种种香艳场景,他的神情自然,嘴角隐有意味深长的笑意。
道宫有如仙境,他身处仙境,眼摄红尘,指掌权柄。
“此为六皇子生母。”他掐算一番,说道,“可为帝。”
简短的三个字,令天师们跪了一地,口称是。
继承帝位这种关乎天下的问题被他轻易地决定了。
天机便是在他的干涉下越来越乱。
[第六乱,天机之乱。]
此后几年他便不能像从前那般睁眼看天下了,他不得不费大心力镇压道宫下的本源。
由是简直像是天命使然,皇室一名婴孩的降生超脱了他的控制。
血气冲煞,星辰异变,命格显微,虞不遮霍然睁开眼眸,亲自前去杀九皇子。
当他站在皇宫门口时,无数的风围绕着他,继而向那群道人的咽喉呜咽而去。
“苦了你们了,百年来也不过这几个真人。”虞不遮勾出一个微笑,“果真要全部为了凌家的血脉折在这里”
道士们仇恨凌家,但更恨国师。一人说“你要九皇子死,那我们便让他活,我们总要你不痛快。殿下早就被我们送出去了,我们在这里等你,你来了,那便再也找不到他”
虞不遮一皱眉,于是所有道士哀呼一声,只有着齐刷刷的一声。鲜血溅在宫门口的灯笼上,使灯笼红通通地、飒飒摇响。
门口的宫仆跪下,喃喃道“九皇子走了,他走了,有天在护着他。”
静嫔仓皇地倒在皇宫的地上,颤声说“她是真龙天子,纵使国师你也无法找到她。”
虞不遮慢慢收敛笑容“只要他回王都,他就回到了我的手掌心。”
他不痛快,也真只是不痛快而已。血色在宫墙上弥漫,染成红色,成为他离去时的背景。
这是百年来第一件不在虞不遮意料之中的事。
再过了两年,有凤命的女子入宫。萧嘉禾入宫之前,先上山拜了国师。虞不遮笑着抓住一只羽毛华丽的凤凰,将其关在了金笼里。“凤出东陵,却往王都走,想来真龙不在那处。”
直到有一天,凤凰的羽毛骤然黯淡。虞不遮逗弄着凤凰,听到来报说渊帝死了,病逝。
[第三乱,真龙之乱。]
他没有按渊帝的遗旨向天下宣称九皇子为太子,也没有按原本的心意立六皇子凌铭煜为太子,他封凌铭煜为洛王,随后将几具分身到往各地。
渊帝死的第四年,正是虞不遮计划中的收拢大局之时。
这一天,大雪封山,虞不遮阖着眼,忽然间,道宫外,万千积雪全部簌簌而化。
融化时的那一抹纯净的雪光映在他抿起的唇角,柔软得宛若这个世界的轻声呢喃。
虞不遮,他来了。
林行韬来了。
你生命中堪称最重要之人,来了。
羽睫颤抖,虞不遮睁开眼,所看到的,是在夕阳下山之时,大街上的雪带有一点湿润的嘈杂之气。
“咦,是那个送我药水的道士”
一名长相憨憨的少年朝他的化身挥着手,手掌挥舞间,仿佛有一束本要与他相撞的光淡了,隐了。
怪在这具化身实力低微,否则这里发生了什么,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视线有如实质,林行韬不知为何觉得周身一刺,不由自主地拉过大乐挡在了自己前头。]
光被遮挡,便叫他看不到了。
他就这样,与他的宿敌,他的光,错过。
然而两道光并非各自散发着光明,他们终究会交会。
林行韬在道观里和卿卿他们胡闹聊天抛出各种诗句的时候,虞不遮在集市上遇到了年老的卜果子。
作为虚云子的虞不遮第一次看到林行韬时,其实并未多想什么。
之后,林行韬被凌铭煜拉着手臂成就皇子命格的时候,虞不遮的神念悄然探入倒霉的望虚道长体内。
林行韬和虎豹军去寻鼎的时候,虞不遮向洛王献策。
凌行韬三个字在虞不遮的口中转了许多遍。
九皇子。倘若这个年轻人当真是那个被他惦念了十几年的九皇子虞不遮竟是开心的。
然而林行韬一番“挟皇子以令诸侯”的话使天机泄露,虞不遮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不是九皇子。
他是谁
虞不遮最为开怀和真正将林行韬放在心上的一刻,是在他召雨之后,迎接那束光的到来。
林行韬握着剑,乘着大龙,在雨幕间瞬息杀至,虞不遮的眼睛也一如他那双金黄色的眼眸般明亮。
风雨骤停,天地震动。
一道霸道无匹的光亮
那不是所谓的剑光雷光,那是林行韬本身。
[天地为之凝固,在变慢的动作里,林行韬看到与他几乎擦肩而过的国师露出了一个笑容。]
当时的林行韬只想着杀国师,看到虞不遮的笑容,却没看懂那笑容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林行韬却懂了。
那是真诚的喜悦。
从此虞不遮不再孤独,天地间有了与他一样惊艳世间的天才。
十六七岁的天师,林行韬甚至比他更加来得惊艳。
引天意,得民心,就天命,道心所在,大道将成。
倘若这世间还有谁能成仙,必然只有虞不遮和他。
这样的情绪下,以至于虞不遮真正生起了为人师的念头。
他们擦肩而过,虞不遮能看到林行韬紧紧绷起的下巴和眼中跳跃的璀然。
而在林行韬神情凝重的时候,虞不遮望着满是霞光的天空,眼眸竟然微微地湿润了。
[南面是乌云密布,雷蛇狂舞,大雨倾盆,洛水掀起数丈高。而北面却由于林行韬的那一劈乌云尽去,晨光照耀,呈现出霞光万丈的瑰丽场景。]
大雨过后的天晴,还有仙人,多么像他出生时的场景。
简直像是上天的启示,让他觉得这个世间终究有仙人插手,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或许就是仙人。
或许就是他的光。
林行韬与虞不遮,两道光就这样短暂地碰在了一起。他们相交却不相融,就如同洛水城上方迥异的两片天空。有一方愈来愈耀眼,有一方却终究要熄灭。
北边日出南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楚王非此世人耶”“楚王非人耶”“楚王为仙否”虞不遮这样向上天提问。
[道宫之内,传出了上天的回答。国师振荡着袖袍,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虞不遮到底听到了什么
他从那时起便隐约知道了林行韬可能不是此间之人。
[原来你真是异界之人。]
而林行韬知道在他踏入王都的那一刻虞不遮就已知晓,却不知道在他和卜果子摆摊之时,街角有个看着像普通修道者的家伙静静注视着他,听他给人算命。
也不知道这名修道者跟着他的脚步,在过年的人群里穿梭。
[他往前走,在这追逐着看热闹的人群里几乎算是逆流而上了。]
他们共同逆流而上。
然而林行韬越走越远将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扔到了身后,虞不遮却慢慢地停住了。
他并不知道林行韬要做什么,但清楚林行韬接触到了成仙的境地。
他将时间留给了林行韬,然后他开始杀人。
那些混在人群中的,阻碍他的人。
林卿卿使王都开花,而虞不遮也使王都开了遍地的花。
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鲜血流进石板路的缝隙中,鲜血之花滴绽,从虞不遮走向林行韬所在之地的一路上,血花连成一线。
一场春雨温柔地抹去这些痕迹,虞不遮难得穿的玄衣上更是不沾一丝血迹,但为了令自己没有血腥气,他没有隔绝雨水。
[他罕见地起码林行韬是第一次看见他没穿道袍穿着一身玄色衣裳。他和林行韬一样没有隔离雨水,而是任由雨水落在身上。他的衣服湿了大半。]
他就那样从容地来到和刚和林卿卿告别的林行韬面前,说了许多话,第一次说出“可为何我无法成仙呢,究竟是成仙太难,还是路已堵死”这种肺腑之语。
关于成仙的疑惑同样扎进了林行韬的心里。
这一天,林卿卿与虞不遮告别,却也是虞不遮与林行韬彻底失去和好的机会的一天。林行韬将去往长林山,诛灭国师,而虞不遮将回到长林山,迎来天地大变。
林行韬对虞不遮来说,是怜悯。因为是他令虞不遮的计划成功,令虞不遮成仙。
林行韬对虞不遮来说,使残忍。因为是他杀了成仙不过几瞬的虞不遮,令虞不遮消失在了天地间。
两束光的相撞,撞开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也令林行韬的光盖过了虞不遮的光。
[地仙相争,天崩地裂。茫茫中,林行韬见得自己的那团光盖过了虞不遮的光。]
虞不遮在死时并未愤怒绝望,他很平静,甚至在笑。
他在想,原来仙人下界并没有霞光漫天。
他看到的,是林行韬在称帝时,目光所系之处,有霞光万万丈。
那是永不褪色的光。
是虞不遮出生与死时见到的相同风景。
“有句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并不遗憾于死亡,甚至不遗憾于刚成为仙人即死。”
“我遗憾于未见到你实现自己的道。”
“而如今,林行韬,我之道,将系于你身成为天仙吧。”
“成为道本身,成为我所追寻的存在。”
“我想看着你,越来越高。”
作者有话要说 虞不遮你是电你是光你是羊村的希望我只爱你youareysuerstar,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是天,是地,是神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