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进了御书房,先躬身向洪武行了礼,然后又含笑与首辅韩朝、次辅赵贡见了礼。
洪武帝方才正与韩朝和赵贡谈圣寿节诸属国的朝贡礼仪,内容枯燥,乏味之极,一见周胤进来,当即欢喜道:“子承,你的《枇杷山鸟图》呢?快拿来让朕看看!”
周胤原本就是来哄洪武帝开心的,可是首辅韩朝和次辅赵贡都在这里,他有些担心这两位喷他引诱皇帝玩物丧志,便答了声“是”,然后看向韩朝与赵贡:“韩相,赵相,不如一起来赏鉴一番?”
韩朝城府极深,又以八面玲珑著称,自然不会拆周胤的台,微笑道:“内阁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在下就不凑这热闹了。”
赵贡却知皇太子要来了,有心要当面观察,以便匡正皇太子的言行,因此直接说了声“好”。
韩朝看了赵贡一眼,拱手退下了。
作为内阁首辅,对同僚赵贡这没眼色的行为,他真是无语。
洪武帝和周胤却都习惯赵贡如此,不禁都笑了起来、
赵贡是个干实事的人,而且廉洁奉公,从不结党,在洪武帝的内阁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只是他的性格却有些过于耿直,恪守礼法,不知变通。
不过也正因为赵贡的“恪守礼法,不知变通”,洪武帝任命赵贡担任皇太子林岐的老师,专门讲授礼法。
洪武帝在某一层面上还算了解自己的儿子,他觉得林岐是个天才的政治家。
林岐天生尊贵,锦衣玉食,却对天下苍生怀有极大的悲悯,而且性格坚韧,愿意为自己的理想去奋斗。
可在洪武帝看来,林岐也有极大的缺点——性情独断,睚眦必报,做事不讲规矩,不讲手段,只要结果。
如果林岐出身世家,以成为权臣为目标,这样也没错,问题是他是未来的皇帝,必须能够胸怀天下,仁慈宽和,恪守礼法。
正因为如此,洪武帝在为林岐选择先生的时候,既选择了精通四书五经状元出身的韩志云和宽厚风趣才高多识的周胤,也选择了耿直敢言恪守礼法的赵贡。
周胤含笑道:“既如此,赵大人请!”
他把拿来的八幅古画都取了出来,一一取出,整整齐齐摆在了洪武帝的御榻上,然后笑微微道:“陛下,赵大人,请来鉴别一二。”
洪武帝极爱收集古画,当即走上前,一一看了,然后忍不住笑道:“瞧着都像是真迹,可是朕却能肯定,这些全是赝品。”
周胤刚要说“不可能”,一眼扫到了肃颜立在一边的赵贡,当即改了口,道:“陛下为何如此肯定?”
洪武帝得意洋洋道:“因为这几幅画,都是朕的收藏,而且朕在潜邸时已经拥有它们了!”
“可这八幅画也太真了......”周胤一将信将疑,道,“不知微臣有没有荣幸欣赏一下陛下的珍藏?”
洪武帝笑容一滞:“......如今都在岐儿那里......”
他但凡得了新的古画,林岐总是能闻风而来,然后勒索而去,这八幅赝品的真迹,恰都在被林岐勒索去的那些古画之中。
而且不少古画,还都是林岐在泽州时通过写信给他,隔空勒索走的。
听了洪武帝的话,周胤和赵贡都沉默了。
皇太子在某一层面上,简直是天降的洪武帝克星。
御书房一时静了下来。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何琛的声音:“启禀陛下,殿下到了!”
洪武帝闻言,眼睛一亮,忙道:“宣。”
皇太子林岐洒然走了进来:“见过父皇!”
又向周胤赵贡拱手行礼:“给两位先生请安。”
周胤和赵贡因是林岐的老师,坦然受了礼。
洪武帝看着林岐,见他眉清目秀,肌肤白皙,身材细挑,一身杏黄春袍,被他穿得说不出的清新俊逸,心中欢喜:“岐儿,今日气色甚好,定是昨夜睡得早。”
林岐笑了,眼睛亮晶晶的,纯净清澈,像林中温驯的小鹿:“父皇,我昨夜失眠,约莫到了丑时才睡着。”
洪武帝:“......”
再瞧林岐,他眼中就满是怜惜了:“你这孩子,定是功课太多,劳心劳力,因此失眠。”
作为皇太子的先生之一,赵贡一听就不乐意了,当下作势向前,便要开口。
周胤知道赵贡这直货不明白这是父子俩在表现对对方的亲情,忙咳嗽了一声。
赵贡看都不看周胤,直接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启禀陛下,殿下天资聪慧,学习效率极高,领悟力极强,臣等为殿下准备的功课,对殿下来说轻而易举,绝对谈不上劳心劳力。”
御书房里瞬间静寂。
林岐挺喜欢赵贡这位先生的,自然要为他解围,吩咐何琛:“把那幅画呈上吧!”
何琛忙献上从东宫拿来的《枇杷山鸟图》,展开后递了过去。
洪武帝把周胤带来的《枇杷山鸟图》和林岐带来的《枇杷山鸟图》并排放在御榻上分辨,却发现一模一样,没法鉴定。
他有些懵,看向林岐:“岐儿,你再来看这几幅画,朕不是把真迹都赐给你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岐瞅了周胤一眼,心里门清,吩咐何琛:“你去东宫一趟,让李越把这几幅画送来。”
他一一把其余七幅古画说了一遍。
周胤在一边听了,也不禁惊叹皇太子的记忆力——方才皇太子只是扫了一眼,马上就把这几幅画的名称都记了下来。
何琛离开之后,林岐走到榻前,一一翻看那些古画,神情极为专注认真,弄得洪武帝也不敢打扰他了。
何琛很快就和李越一起过来了。
十六幅古画两幅一组展开摆在宽大无比的御榻上,洪武帝招呼林岐、周胤和赵贡一同上前赏鉴,翻来覆去看,却都看不出真假来。
洪武帝和周胤这两位资深古画收藏者,面对此等场面,自是连连叹息。
就连严肃寡言如赵贡,这时候也紧锁眉头,一副不得其解的神情。
林岐眼睛亮晶晶,看看洪武帝,看看周胤,再看看赵贡,不禁笑了起来:“父皇,我能分清那幅是真迹,那幅是赝品!”
洪武帝摇头不信,一边摇头一边噘嘴,以表自己绝对不信,口中道:“朕不信。你凭什么认定?”
周胤在一边看了,心中好笑——陛下这个神态,殿下也有同款,当真是嫡亲的父子啊!
林岐笑容狡黠:“因为这八幅赝品,都是我亲手制作的。”
洪武帝:“......”
周胤:“......”
赵贡:“......”
林岐大步走上前,似是无意一般翻动着,把所有的画打乱顺序,然后招手示意这三位都围过来,然后一一讲解起来,把真迹和赝品的区别清清楚楚讲了出来。
讲完之后,林岐看向洪武帝三人,眼神乖巧可爱,不说一句话,可浑身上下却在喊:我说完了,你们快来夸我吧!
周胤不禁微笑,道:“殿下临摹做旧古画的技术,可真是登峰造极啊!”
林岐笑得眼睛眯着:“先生谬赞!”
他又看向洪武帝。
洪武帝被儿子这求称赞的眼神给俘虏了,忙大力夸赞起来:“岐儿的确天赋极高,父皇自叹不如。”
赵贡眉头一皱,正要斥责皇太子沉溺旁门左道,谁知林岐看向他,清澈温润眼睛里满是期待,他只得咽下斥责,勉勉强强道:“殿下天资聪慧,技艺高超,以后要更加用功读书,知行合一,了解百姓之疾苦,为大周奋斗,做一个胸怀天下的优秀储君。”
林岐笑得像个小孩子:“谢谢先生!”
赵贡还要继续说教,被林岐这样可爱的眼神一瞧,也说不出来了,脸也板不起来了,默默地把剩下的话全都咽进了肚子里,预备另寻时机,继续教育皇太子。
林岐乐滋滋去收拾铺满了御榻的画,洪武帝却反应了过来:“岐儿,你造的赝品,如何会到了子承手中?”
御书房里第三度静了下来。
三双眼睛都看向林岐,看他这下如何解释。
林岐是从来不怕尴尬的。
他微微一笑,道:“我练习临摹做旧时做了不少,正好当时安国公府的表妹也在,就随手给了她几幅,谁知竟到了周先生手中。”
闻言洪武帝神情微妙。
他自是知道所谓的“安国公府的表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胤笑了,道:“在下长女是安国公府许二姑娘的闺中好友,这些画,的确是小女从许二姑娘手中得到。”
林岐麻利地卷起八幅画,一一装进锦袋里,还给了周胤:“先生,物归原主。”
周胤想起似锦要求他“爹爹你记得还我”,当下含笑收了下来。
正在这时,小太监在外禀报:“陛下,庆王求见!”
洪武帝看了林岐一眼,道:“宣。”
庆王林嶂很快就进来了。
见林岐、周胤和赵贡也都在,他心知肚明,毫不惊讶。
行罢礼,庆王便恭而敬之地把一个卷轴奉了上去:“父皇,儿臣偶然间得了曹知白的这幅《疏松幽岫图》,经画院待诏王令诚、朱煜明联合鉴定,确定是曹知白真迹,特来敬献给父皇。”
何琛走过去,接过来奉给了洪武帝。
庆王笑吟吟看着洪武帝。
林岐老是索要父皇的珍藏,而他则常常向父皇献上宝物;林岐临摹造假欺瞒父皇,而他每每敬献真迹。
他就是要通过这样鲜明的对比,让父皇和朝中大臣知道自己与林岐的对比,正是高贵与贪婪,孝顺与自私的对立。
周胤心里清楚庆王的用意,默然立在一边。
赵贡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林岐懒洋洋立在那里,如春日的微风和暖阳,闲暇而舒适。
洪武帝接过画,鉴赏了一番,夸奖了几句,然后道:“庆王很好,是朕的好儿子——这样吧,朕赐你一幅字!”
他命人准备笔墨,提笔饱蘸香墨,写下了“慎思笃行”四个酣畅淋漓的大字,又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庆王嶂”,亲自盖上印章,赐给了庆王林嶂。
见状,周胤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赵贡眉头也舒展开来。
陛下这是想借此告诉臣子,庆王就是庆王,皇太子就是皇太子,陛下虽然制衡,却也没有夺嫡之念。
林嶂大喜,连连道:“多谢父皇赐字!多谢父皇赐字!”
“慎思笃行”出自《中庸》,意思是必须广博地学习,审慎地询问,慎重地思索,明晰地辨析,踏实地履行,才能真正达到理想的人生境界。
父皇赐给他这幅字,岂不是告诉他,只要能做到“慎思笃行”,就能达到他的理想境界——代替林岐成为大周帝国的皇位继承人么?
洪武帝看看得意洋洋喜不自禁的林嶂,再看看神情乖巧眼睛清澈的林岐,悄悄叹了口气:得敲打敲打林岐了,不然以后朕的儿子们怕是都没有好结局。
他这些儿子都是觉得林岐稚嫩病弱,软弱可欺,都想捏他一下,以林岐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唉!
罢了,过几日再寻机会吧!
周胤被洪武帝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下午六点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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