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带着寒意的风吹拂着,令周似锦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走到了惠畅堂台阶下时,周似锦停住了脚步——她终于想起来了。
前世她和孙浴泉成亲不久,曾陪着威远侯夫人去地藏庵打醮,遇到了秦夫人,秦夫人拉着她的手,连说了好几声“可惜”。
当时周似锦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想来,的确是有些怪异。
王妈妈已经去通禀了:“夫人,大姑娘来了。”
周似锦抬眼一笑,登上台阶。
前世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专注眼前最重要。
秦夫人约莫三十来岁,面如满月,身材微丰,很是和气,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她拉着周似锦的手,细细看了又看,笑道:“真是个好孩子,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又絮絮问周似锦女红怎么样,爱看书不爱,喜不喜欢小狗,喜不喜欢写字。
周似锦一一应了,应答颇为得体。
得知周似锦喜欢书法,曾经练过几年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秦夫人笑容更加和气:“练过簪花小楷好,抄写佛经特别好看。”
周夫人在一边看了,心中诧异,她只是拜托韩志云的夫人做中人,略微试探了一下,谁知秦夫人就当真过来相看了。
工部侍郎秦涟,素来低调,和吏部和户部侍郎比起来,在六部侍郎中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是周夫人毕竟是前大学士之女,朝廷里那些事情还算懂一些的,秦涟主管的是全大周的兵器铸造,年轻时曾造出使用火药的武器,将来不管谁做皇帝,都会拉拢他的。
只是秦羽是秦涟的嫡子,能看上周似锦这样一个庶女么?
此时见秦夫人似是对周似锦很满意,周夫人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这件亲事如果能成,对倩兮和盼兮的说亲也有帮助的。
送走秦夫人后,周夫人叮嘱周似锦:“今日之事,不要和外人提起。”
她怕事情不成,周似锦被人在背后乱嚼舌头。
周似锦恭谨地答了声“是”,心里却道:难道秦夫人是来相看我的?
前世可没有这一出啊!
再说了,这可是倩兮未来的婆婆,感觉好怪异。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也不怕,反正她认准了许凤鸣,谁也别想拗过她。
周似锦的信被送到林岐手中时,已经快到午时了。
东宫大殿华丽而空旷,虽然生有地龙,可林岐依旧觉得冷。
他一向怕冷。
因此重回东宫后,林岐一向住在冬暖阁。
林岐自从开始读周似锦的信,嘴角的笑都没停过。
看到后面,周似锦说为他做了一件白绫夹衣和一件大红妆花锦缎褙子,林岐又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嘴角抽了抽,抬手扶着额头,最后还是笑了起来:周似锦这小傻子!
这时候外面传来请安行礼的声音:“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岐不慌不忙把周似锦的信叠好,放入信封中,然后把这封信放入了抽屉里。
许皇后在女官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此时盛妆而来,丽色无双,犹如神仙。
林岐起身行礼。
许皇后扶起林岐,细细打量,见他瞧着气色尚可,便道:“小凤凰,午膳用了么?汤药喝了么?”
林岐微笑,乖巧可爱:“母后,午膳用了。汤药也喝了。”
许皇后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我不是问你。”
她看向一边侍立的李越:“李越,本宫问的是你。”
李越悄悄瞅了林岐一眼,吞吞吐吐道:“启禀皇后娘娘,小的......”
他又瞅了林岐一眼。
许皇后一看便知林岐既未用午膳,也没服汤药,当下吩咐李越:“把午膳和汤药都送来吧,本宫亲自喂殿下。”
李越喜不自禁,利落地答了声“是”,欢欢喜喜退了下去。
林岐:“......”
李越很快就指挥着小太监摆好了午膳。
许皇后作势道:“来,本宫喂殿下用膳!”
林岐哪里会让许皇后喂他吃饭,只得勉力吃了些,又喝了几口汤,然后在许皇后的催促下,把一碗汤药全喝了。
见林岐漱口后脸色苍白,神色萎靡,许皇后亲自扶他在榻上躺了下来,为他盖上锦被,然后摆了摆手,侍奉的女官、太监和宫女潮水般退了下去。
待暖阁里只剩下她和林岐母子,许皇后这才低声道:“林嶂的一个侧妃又怀孕了。”
林岐闭上了眼睛,长睫毛颤抖:“林嶂的妾室怀孕,和我有什么关系。”
许皇后道:“你应该知道我要给你选妃的事了。我把名单给你留下,你好好看看,其中对你最有利的那几家闺秀名字前我都做了记号,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提前看一看,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做太子妃,剩下的再选出一个良媛,一个良娣,太子妃和良媛良娣不可选同一派系,要不偏不倚。”
林岐忽然坐了起来,眼睛亮得吓人:“我病还没好,母后就让我选妃,是让想人知道我有病?”
他冷笑一声,接着道:“母后交代我这些话,是让我继续父皇的老路,在自己的妻妾中搞制衡?难道母后不知道搞制衡的结果是什么?我难道不是父皇在后宫和前朝搞制衡的牺牲品?”
林岐说着话,眼泪早溢出了眼眶:“母后,不管是朝堂,还是后宫,与其走独木桥一样费尽心机搞制衡,不如想办法全抓在自己手里。他朝我若为帝,朝堂和后宫,必须全听我的。”
他才不怕在史书上留下“排除异己”“独断专行”这样的骂名。
死了就死了,管他死后大浪滔天。
许皇后看着俊脸涨得通红,眼睛含着泪的林岐,心脏阵阵抽搐,疼得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是啊,林岐,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唯一的麟儿,比她的命还要重要的宝贝,不就是林恒搞制衡的牺牲品?
想到林岐幼时遭受到的那些苦难,许皇后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半日方道:“小凤凰,你若是不愿意,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回到福宁宫,许皇后一直竭力维持的凤仪再难维持,疾步进了寝殿。
服侍许皇后的女官王云芝屏退侍候的人,又吩咐亲信守在殿外不让人靠近,然后才进去服侍许皇后。
许皇后扑倒在宽敞华丽的凤榻上,压抑的哭声隐隐传来。
见一向坚强的许皇后恸哭,王云芝心里难受极了,她侍立一侧,一言不发。
一定得让皇后娘娘哭出来,她实在是憋太久了,若是再不发泄,会疯掉的。
待许皇后哭声渐止,王云芝这才轻轻道:“娘娘,太后说苏嫔这一胎必定为皇上诞下皇子,因此把苏嫔接到延寿宫,亲自照管,又催着皇上把苏嫔的孪生妹子也封为嫔了。”
大苏嫔和小苏嫔这对孪生姐妹花是苏贵妃的庶妹,生母乃老镇南侯的西洋歌姬,因此大苏嫔和小苏嫔姿容艳丽,体态妖娆,颇具异域风情,很得洪武帝宠爱。
皇后娘娘是大周皇宫最勇敢最坚强的斗士,在斗士悲伤沮丧的时候,只有敌人才能让斗士重新焕发斗志。
片刻后,许皇后沙哑的声音传来:“扶本宫起来。”
为了林岐,为了远在泽州的许氏家族,她必须得披上铠甲,坚强起来。
许皇后离开之后,林岐倚着锦缎靠枕歪在榻上,静静想着心事。
他和他的母亲,虽然是同盟,却永远有着隔阂。
林岐想要这万里河山更加壮美,想要在这片土地上辛苦耕耘的芸芸众生更加安乐。
而他的母亲,想要他君临天下,也想要许氏家族割据一方无法撼动永保富贵。
这时候李越走了进来,凑近林岐用极低的声音道:“殿下,药已经送过来了。”
林岐面无表情:“实验过了么?”
李越低声道:“和先生已经在兔子等活物上实验过六轮了,雄性服用之后,欲心消减,而且不能令雌性生育。”
林岐声音平静无波:“给小苏嫔送去吧!”
他这父皇,什么都好,就是在女’色一事上,委实太没有节制,林岐上面有林嶂一个哥哥,崇宁一个姐姐,下面却有十一个弟弟和十三个妹妹,瞧着这态势,宫里的皇子公主还会不停地增加。
与其等洪武帝自己悬崖勒马,不如林岐出手帮他这父皇一把。
洪武帝这样的男子,让他在床笫之事上雄风不再,可是极大的一个打击。
反正当年苏太后和苏贵妃出手害他,他这父皇明明知道真凶是谁,却放纵纵容。
他们父子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
李越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出身镇南侯府的大小苏嫔是皇太子殿下布的暗棋,这个秘密就连皇后娘娘也不知道。
今日下午申时到酉时是林岐练习骑射的时间。
回宫之后,他一直以多病寡言弱不经风的形象出现,其实他私下里还挺喜欢习练骑射的,回到京城没法像在泽州一样方便了,他除了尽量寻找机会练习,还把洪武帝给他规定的骑射课都利用了起来。
林岐坐在圈椅里,修长的双腿伸了出去,等着小太监李青服侍他穿鹿皮快靴。
李青拿着崭新的鹿皮快靴,看看皇太子脚上的白绫袜,再觑一眼皇太子,试探着问道:“殿下,不换双白绫袜么?”
林岐浑不在意道:“不用换了。”
他又不是姑娘家,哪有那么多讲究,不过去练一个时辰骑射,还重新换白绫袜,麻烦不麻烦呀!
李青“哦”了一声,拿起鹿皮快靴,小心翼翼套在皇太子的脚上,还特地绑紧了靴筒上的皮质系带,免得露出白绫袜筒上绣的粉嫩可爱的小鸡崽。
也不知怎么回事,皇太子对这几双绣了小鸡崽的白绫袜格外钟情,穿过之后竟然不让他处理掉,还特地叮嘱他,洗后晾干继续穿。
哎,殿下可真是勤俭节约的好殿下呀!
林岐刚换好骑装,小太监就来禀报:“启禀殿下,秦二公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