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自说自话。
耳边恍若有水声,夏晰分辨不清,一点一点侧头,还以为是水龙头没关。
后知后觉意识到,是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她背对陆冕走回料理台前。
“我帮你把这个端出去。”她飞快地从桌上捧起一只玻璃果盘。
里面装着他刚洗的葡萄,青和红相映,晶莹剔透。
她垂头盯着,目不斜视,脚步有些急促。
一直到走出厨房,都没敢回头看他一眼。
客厅里还是一阵欢声笑语,他们聊得高兴,茶几上连扑克牌都摆出来了。
那多半是司机的,他在片场无聊,经常随身带着,一有机会就到处拉人玩牌。
“晰姐会打牌吗?”这会儿也是他挠着头,憨笑着仰头发问,“来两把?”
夏晰双手捧着果盘静静站了一会儿,似有出神。
“夏小姐?”直到姜助理起身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她才恍然醒了,“嗯”一声,走过去坐。
“我不是很会。”她一向坚定的眼睛里少见这样的不安,小助理看过来时,感到了微妙的纳罕。
“没关系,”小助理一面新奇地看着,一面说,混入了调侃,“打着玩,不算钱的。”
大家一起笑了一阵。
夏晰垂下脑袋,跟着弯了弯唇。
夏晰是真的不太会,几年过去了,她依然不擅长玩这个,还算不错的牌发到手里,照样被她打得乱七八糟。
一局结束得很快,小姜捡起她手握的余牌复盘了一遍,很是惋惜:“这个怎么没出呢?还有这个,夏小姐,你一开始明明可以先炸掉它的。”
眼见她茫茫然的样子,小助理也在旁忍俊不禁:“我一直觉得姐姐无所不能,干什么都超厉害的,今天居然让我发现了一个弱点。”
“胡说八道,”司机一本正经地板起了脸,打圆场道,“肯定是晰姐在让着我们。”
小助理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夏晰只能无辜地摇头为自己解释:“我没有,是真的打不好。”
她的否认没被他们当一回事,小助理从口袋里摸来摸去,变戏法似的掏出支马克笔。
“不可以再放水了哦,下一把开始玩真的,赢的一方要在输的一方脸上画道杠。”
那支笔令夏晰一度晃神,想起些很久远的事情。
她不由怀疑,是不是全天下打扑克牌的人,都热衷于在别人的脸上画点东西。
不等她说话,司机乐颠颠地响应了:“玩这么大?可以啊。”
他说着就开始洗牌。
“陆先生,一起来打牌吗?”姜助理抬头的时候,夏晰没动。
眼角的余光瞥着男人走近,俯身将什么放在了茶几上,她眼皮低垂,看到是一盘苹果,切片极其工整。
“你们玩。”陆冕说,音源很近,她身边的沙发微陷,是他在旁坐了下来。
又是一局的最后关头,除了夏晰之外的三个人势力很是均衡,手里各自都只剩寥寥几张,就看谁先打完。
而她像个局外人,摸着一把凑不齐的牌,知道自己输已成定局,只有看着他们之间博弈的份。
“出这个。”陆冕手指过来时,她没有防备,错愕之间,那几张牌已从指缝抽离出去,落在了桌上。
——大概她牌技已经烂到让人无法坐视不管的程度。
三个人同时一愣,看着桌上的牌组,又互相看了好几眼。
接着,纷纷表示:
“过。”
“不要。”
“我也不要。”
陆冕接着替她出牌。
局势好像在突然之间发生了扭转。
夏晰看着手中眨眼就快打尽的牌,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陆冕看起来似乎很擅长这个,随着他的连续出手,其他人几乎没有招架的机会。
他们自然很快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陆先生您……这是犯规!”
“好哇,陆先生,不是说不打吗?所以现在是在干嘛?”
“突然又想打了。”陆冕笑了笑,索性把夏晰手里的牌都要过去,一只手在这时将他按住。
手指与手指接触,顷刻间交换了彼此的温度,夏晰握着他的半只手掌,轻轻推开。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说:“我自己来。”
她先前还是打得太差。
尽管陆冕力挽狂澜,她之后也尽了力,依然没能改变得了结果。
“我赢了!”最后一双对子打出,小助理开心地将签字笔拿起来,动作麻利地给小姜和司机各来了一道大黑杠。
再轮到夏晰。
她当然是愿赌服输的人,很干脆地迎上前,却在半道被陆冕拉了一下。
“是我打输的,算我的吧。”他说。
在夏晰有所反应之前,小助理先笑了起来。
“陆先生好有绅士风度哦,”小助理当即采纳了他的提议,“那我就不客气啦。”
话音刚落,不等夏晰阻止,那支笔便戳向了陆冕的脸。
一道深黑的墨印就这样横在了那张俊美的面孔上。
不长不短的一道,像是条印第安纹,从眼眶下,直划到颧骨边。
夏晰看得失怔。
那并没有想象中的狼狈,似乎还无形让他本就夺目的眉眼更显深邃了。
“陆先生,坐我这儿打吧。”这时,小姜给他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她身旁一空,余温还在,陆冕起身换了过去。
有了陆冕的加入,夏晰更是不抱什么希望赢,她本意就是陪大家玩,开心就好。
因而当率先打完手中的牌时,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是我赢了么……”她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本来只觉得这把手气不错,但这个结果就太出乎意料了些。
“晰姐果然深藏不露。”司机竖起了大拇指,夸得人脸红。
“没有,是碰巧。”夏晰红着脸给他脸上画了一道,第一次做这种事,她下笔的动作还有些打颤。
让她没想到的是,碰巧了这一回,后面还有第二回,第三回……后面她赢得越发得心应手起来。
“您没有故意给晰姐喂牌吧?”最后成了个大花脸的司机,委屈地转头看看陆冕。
陆冕这张脸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一道一道杠交错纵横,再好的底子都变得惨不忍睹了起来。
夏晰刚刚收起签字笔,听了司机的话,不由将目光投回到陆冕的脸上,略有错愕。
她今晚确实一直都感觉自己顺利得过了头。
“没有,”而陆冕不假思索地否认,“她自己手气好而已。”
夏晰充满怀疑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除了满脸的油墨,她什么也看不清。
“……我不玩了。”她忽然起了身。
客厅里的氛围一滞。
众人一秒回神,忙不迭地纷纷阻拦劝慰:“别别,打得挺好,是真的挺好……”
笑笑闹闹间,姜助理的手机响了起来,拖车到了。
夏晰看表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将近快两个小时过去,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外面的雨小了不少,陆冕的车载着她们驶出地面,迎面打在挡风玻璃上的不再是瓢泼般的水帘,变回了正常的雨点。
司机是跟着拖车走的,陆冕先把小姜送回附近的住所后,车上便只剩下夏晰和她助理两个乘客。
“去陆先生家做了客,还被他亲自开车送回家,这个事……我说出去多半会被当作吹牛吧。”今夜的一切都像是梦幻,年轻的女孩笑得傻傻的,夏晰摸摸她的头,听到陆冕轻声说:“有空可以再来玩。”
那句话听似是回答小助理,而他从后视镜里注视着的人,是另一个。
小助理住得同样不远,再过两条街,便到了她的家。
与她告了别,车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在跟陆冕确认了自己家的地址后,后面的一路上,夏晰就没再说过什么话。
沉默中,车抵达了目的地,驶入地下车库。
陆冕从后备箱提出她的行李,在她上前去接的时候,他说:“我送你上楼。”
夏晰歪过脑袋,看了看地上并排摆放的大小三个箱子。
那是她清早从宁市坐飞机来时带上的,险些超重,连她自己都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
她的沉思被陆冕解读成了另一层含义,他淡笑了一下:“我没有恶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夏晰领悟过来,摇头解释着,他已敛了唇角,双手各提一只箱子走在了前面,把最小的那个,留给了她。
她住的这个小区本就清静,夜深后更是少有人走动,一路没遇到邻居,陆冕顺利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我走了,晚安。”他把她的箱子放在门外。
她也小声说了句“晚安”,在他转身后,伸手开了指纹锁,推门而入。
“咔嚓”,“咔嚓”……开灯时才觉不对,连续按了几下,屋内没有丝毫的反应。
她便停下了动作,往里面探身去看,漆黑一团,连电源的信号指示灯都不见亮。
“怎么了?”听出异样的陆冕从电梯间折了回来。
夏晰回过头。
“没事,应该是跳闸。”她说得淡定。
事实上,在他过来之前,她都很淡定。
她不是小孩子,这种情况还是能应付得过来。
而他走了又回来,再一次闯入眼帘,才反倒令她的心里陡然乱了几拍。
“没事,”她又说一遍,转过去,抬手仓促地扳了好几下,将储物柜打开,露出里面的电箱,“推回去就好。”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走道里的感应灯到了时间,自动熄灭,周围一切倏地陷入了黑暗。
夏晰伸出去够电箱的手微微一僵,很快,她就踮了踮脚,继续去摸索。
终于,她摸到了电箱的边缘,松了口气,往上攀去。
再一摸,就碰到了一只温暖的手。
她一怔,来不及缩回,头顶上“咔哒”一声轻响,光线应声倾洒,铺满了整个房间。
是陆冕走了过来,先她一步,推开了那道电闸。
眼前的视线恢复了。
夏晰忘了松手,缓缓地扭过了头,看往身后的男人。
他也低下头来,看她,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
以及这么亮的灯光。
她这时才发现,他的脸上还有浅浅的灰印,那多半是临走时处理得马虎,残留下的墨痕。
夏晰出神地凝视着。
忽地一声失笑,朝着那张略显狼狈的脸,伸出了手。
“看看你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