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八百万。”
“16号出价七千八百万,有没有再加价的?”
法院拍卖现场,宁市的一处不动产正在竞拍中。
夏氏资金链断裂的风言风语隐隐约约传了一年有余,到了真的被强制执行的这一天,已经无人会觉得出乎意料,反而都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拍卖现场座无虚席,其中不乏财大气粗的各界人士,都在观望着“捡漏”的好时机。传闻夏文轩私产颇丰,他品位极好,颇具艺术素养,收集名贵字画无数,本人又是建筑师出身,名下房产无一不是精心选址修建的奢居。
眼下拍卖的这一独栋别墅,据说是由他亲自操刀设计,送给爱女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耗费了多少心血人力不说,光是坐落于紫金山脚下的这个绝佳地段,就足够吸引人争相出价哄抢。
只是……七千八百万?
宁市的房价就摆在那里,顶了天,任评估师把这房子的收藏价值、升值空间夸得再天花乱坠,这个数字也还是太离谱了。
在场大多数人纷纷望而却步,先前还有不少兴致勃勃参与了第一轮出价的,这会儿也都安静了下来,把自己的号码牌捂得死死的。
那倒不是最终结果。
“七千八百万一次——”法官开始倒计时,正坐前排的一名衣着考究的男士,手里的号码牌跃跃就要举起,被他身边的助理一把按下。
“这个价格……”那助理直摇头。
本就是性价比极低的法拍房,还高出市价近三成,并附带巨额税费,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投资选项。
在他看来,这房子超过四千万都算亏。
男人却好似无动于衷。
面对助理的摇头,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七千八百万二次——”法官的话音刚落,那只号码牌就被高高举过了头顶,伴随一声:“八千万!”
“19号出价八千万!”法官立刻对着话筒宣布,一时间,四座哗然。
“南霆少爷!”助理也小声惊吼。
“不用管我。”蒋南霆眉目微蹙,平淡中隐隐挟带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妈妈那边,我会摆平。”
他直视着前方的拍卖桌,静待法官下一个动作,另一边的竞价在这时来了:“16号出价八千八百万!”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忽然急促。
包括蒋南霆在内,都不约而同转过头看往后排的角落,想一睹那位“16号”的真容。
对方却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青年男子,穿一身材质普通的黑衣,长相属于过目即忘的类型,看不出身份几何。
看样子,应该是代人出面来拍的。
只是举手投足那股淡定的姿态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八千八百万一次、八千八百万二次……”法官再次倒数,这一次,蒋南霆举牌的动作犹豫了起来。
助理也趁势劝说:“少爷,家中正是困难的时候,可不能像以前那么任性了。”
的确,经历了丧父、财产纷争丑闻、母家重创……蒋南霆的家底已大不如前,那些怎样挥霍都有人善后的日子,早一去不复返。
他稍稍一迟疑,“咚!”台上已然一锤定音。
“八千八百万成交,恭喜16号竞价成功!”
轰动的掌声差点儿没把天花板掀翻。
直到拍卖结束,出会场时分,一向脾气温和的蒋南霆脸都是冷的。
“去问问他老板是谁。”他眼看那位16号先生正欲独自驱车离去,吩咐道。
助理忙不迭双手捧着名片奔去了。
结果不过两分钟,就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无可奉告。”——对方只丢给了他四个字,甚至连墨镜都懒得摘下,便硬邦邦地关上了车门。
“我记下他车牌了,这就去查。”助理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为自己的工作不利分外羞愧。
蒋南霆注视着那疾驰而去的深灰色轿车尾,良久。
“不用了。”他眯一眯眼,眸光无端变得锋利,“还能是谁。”
虽然毫无线索,但仅凭着冲入内心的那股直觉,也该猜出来了,蒋南霆释然间哂笑。
没想到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样抢不过那个人。
-
“陆先生,前面就是了。”
车速趋缓,耳边传来了司机的声音。
外面的景色熟悉又陌生,陆冕身靠椅背,单手搭在窗框上,他记得道路两旁的梧桐树,灰色砖石砌成的围墙。
还有这盛夏独有的蝉鸣。
别墅的门前,依然有人看守,只不过不会再像上次来时冷冰冰地将人拒之于外。
见是他来,还颇为恭敬地一鞠躬,欠着身将他们请进去。
“虽然是从法院拍来的房子,但这房子没有租约,也没什么其他纠纷,随时可以腾空。”一边走,姜助理一边说明着情况,“而且定期有人打理,里面维持得还不错,看起来夏总挺爱惜它的……”
在那絮絮的声音之下,陆冕踏上通往后院的鹅卵石小道。
如小姜所说,这里确实维持得不错。
一切都保持着从前的样子,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要不是泳池里的水尽数干涸,池底零星冒出斑驳的青苔,与几根水草,会让陆冕误以为这里还有人住。
几年了?他想。
潺潺的流水声自脑海内响起,当他察觉到有那个声音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流已覆盖了面前的池底。
陆冕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那片湛蓝色的水面摇曳着,往上升高,充盈了整个泳池,在日头的照射下,一片波光粼粼。
他再抬头时,便看到了站在对岸的女孩。
“你怎么才来啊?”夏晰说话的语调带着埋怨,她的脸比印象中丰腴一些,头发也长了不少,一如他们刚认识时的模样。
陆冕被她问得不明所以,呆滞之下,只有无条件认错:“抱歉。”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迟到?”女孩子气呼呼地鼓起了脸,脚步轻快地绕过水池,跑到他的面前来,愠恼着质问。
“我……”他刚发出一个音节,就听到了一串清脆的笑音:“这次算了,原谅你。”
她双眼弯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如同绽放的春花,纤细的手臂高高举起,眼看人就要跳上来。
陆冕伸手一接,抱了个空。
他睁开眼睛,看看怀中那团虚无的空气。
又转头看看脚边的游泳池。
它依旧干涸,苔藓斑驳,几根伶仃的水草被风吹着,微微摆动。
-
“又出现幻觉了么?”秦冶问。
他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你药量减半有一段时间了,这属于戒断反应。”
陆冕轻声说了句“好”。
他独自坐在车内,手指握着身侧柔软的皮革扶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说实话,他并不抵触那些幻象,有时能够拥有短暂的妄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近睡得还好吗?”
“心情怎么样?”
医生事无巨细地例行询问,陆冕耐心地听着,一一回答“可以”、“还不错”……
对方便思忖着又说:“总之如果你的情绪和睡眠都没问题的话,那就不用担心,暂时先观察一阵,如果还有情况再告诉我。”
“明白了,谢谢秦医生。”电话诊断到此便是尾声,陆冕正要挂电话,车窗被人从外面敲了敲,姜助理来催促他下车了。
他们正停在曹彦导演的家门前,已到了约定好拜访的时间,这一天,他是应邀来与导演聊有关新电影的合作意向的。
这位曹导擅长文艺片,在亚洲影坛地位不低,影响了几代电影人的审美。
陆冕已与他合作过几次,曹导拍电影的节奏偏慢,与如今的陆冕很契合,两个人一来二去,差不多就形成了长期固定的合作关系。
“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坐在曹宅的客厅,导演笑着问他,“有没有再去看极光?”
“刚拍完一部戏。”陆冕如实道。
“刚拍完戏?”曹导摸了摸下巴,目中带些狡黠,“这么快就又来接我的戏,是缺钱了?”
他吐槽道:“你也只会在缺钱的时候,戏才拍得这么勤快。”
被如此挪揄,陆冕不禁笑了:“有这么明显?”
说起来,他近年来事业心并不太强,戏拍拍停停,有好剧本会考虑考虑,没挑到中意的剧本,干脆一直无限期休整。
积蓄留存不多是真的,最近有大项支出急于填补也是真的,曹导的话说来好像没什么毛病。
“你啊,本来就应该趁年轻稍微多出点作品嘛。”
一想到陆冕的大把时间都花在了蹲守极光、追望鲸鱼这种事上,曹彦心头顿感可惜,不过既然对方自得其乐,他也不好说什么,起码陆冕现在还肯演他的电影,他应该知足才是……他捏着下巴,思考着。
“咣当!”一声脆响将曹导唤出思绪,是前来添水的佣人不小心打翻了水杯。
那人“哎哟”一声,补救不及,杯子里的苏打水泼洒出来,满茶几都是水渍,陆冕的衬衣也未能幸免于难。
曹导“唰”一下就站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年纪不大,脸吓得惨白,陆冕则垂眸看看自己湿透的衣袖,只说了声“没事”。
曹导的反应算得上镇定:“快带陆先生去整理一下。”
陆冕被带到了楼上客房,那小姑娘“对不起”说了一路,跟到门口还想一块进去,被他淡声打发:“去忙你的吧。”
门轻轻掩上,陆冕边解衣扣边往洗手间走,眼角的余光瞥到卧室的床尾一角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也没当回事,径自进了洗手间。
三秒过后才忽然反应过来,大步折返。
客房的床铺稍显凌乱,一具蜷缩的身体陷在柔软的被褥中,显然睡得正熟。
陆冕仔仔细细端详着那张脸,初时略感困惑,忽而放慢了脚步,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只看了一会儿,他就失了笑,自己近来的戒断反应未免也太严重了些。
以至于在这种地方都能产生看到夏晰的幻觉。
想着,他走近,在床前蹲下了身。
整个过程轻手轻脚的,没发出一丝声音,不知道担心惊醒的是对方,还是自己。
因为这次的幻觉竟是如此的真实。
他能听见她的呼吸,甚至于再近一些,就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
就仿佛她是真的活生生在眼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