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筋骨的伤不会有明显外露,陆冕除了衣服稍显凌乱,看起来分明安然无恙。
他被一群人簇拥在正中,面色如常,只轻描淡写了句:“不碍事。”
夏晰下意识上前。
却被不断涌过来的人墙阻隔在外,越推越远。
“夏晰。”贺君怡忧心忡忡拉住了她的手,“你这里都擦破了,先去处理一下吧。”
“走,先走。”夏晰还要再踮脚张望,贺君怡把她用力一拉,拖走,“别看了。”
灯光下人潮攒动,她被拖得踉踉跄跄,回头只看得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回过神时,她们已经坐在了保姆车里。
“还好那些瓷器都是用树脂做的,伤不到人,”贺君怡从座椅下里搬出药箱,从里面翻了瓶碘酒出来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个场景到现在还让人心有余悸,无数道具摔成碎片,飞溅起来,壮观得像下了一场暴雨。
夏晰坐在椅子上不动,也不说话,贺君怡猜她可能是吓得不轻,还没缓过来,便先埋下脑袋,小心为她消毒伤口。
伤得倒是不重,只在手肘和膝盖下有几处轻微的擦破,差不多是小摔了一跤的程度。
要不是陆冕反应得及时……贺君怡心惊肉跳地回想着,手下动作不觉失了轻重,夏晰本能地把腿一缩。
“嘶——”不止是缩了腿,她浑身都蜷成一团,把贺君怡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对不起,弄痛啦?”回过神来就是一叠声道歉,夏晰则没什么反应,慢慢放松了身体,恢复平静。
“我不要紧。”她说。
她目中翻涌了什么,投往车窗外的无边暗色。
“君怡姐,去帮我看看他。”夏晰的声音在这初夏时节的凉夜,显得清冷而空灵。
片刻迟疑后,她音量小了下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你是说陆先生吗?”贺君怡问,继而触发了一阵感慨,“他……应该已经去医院了吧。”
“那个大书架好像是实木的,看着就沉。”贺君怡眼前浮出了一群人合力搬开架子的画面,“不知道人会怎么样呢。”
夏晰低低垂眸。
“可以去看他吗?”沉吟后,她还是那句话。
“当然可以。”贺君怡说着,好奇的眼神投了过去,声音也不觉放柔,她试探着提议道,“你要不要一起去看啊?”
她说完,把手轻轻地放在了女孩的膝上。
-
沪城第九医院,骨科夜间病房。
经过了临时处理,再做完整套检查,又紧急招来专家联合会诊。
送走最后一个医护人员之后,姜助理高度紧绷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他安顿好一切,确认床上的病人没有别的需求,才稍稍松懈下一口气:“您先休息吧。”
姜助理走向门外,正欲离开,在开门的一刻顿住。
贺君怡准备敲门的手还悬在空中,相视之间,两人都愣了一下,接着不约而同后退两步,互相颔首。
再抬头时,姜助理瞥向对方身后的艺人,淡淡问候了句:“夏小姐。”
“打扰了,陆先生。”贺君怡走在前面,进病房第一件事就是深深鞠躬。
夏晰跟着照做。
来这个地方,她总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全凭贺君怡主导。
直起身后,她看向病床上的男人,对方的视线也正落到这边,神情安宁。
换了身病号服,陆冕的面容略显憔悴,事实上,他唇色苍白由来已久,最近组里的化妆师总会刻意为他加重一点血色。
“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感谢陆先生才好。”一旁,贺君怡还在诚恳地致以谢意,将准备好的果篮放在床头,再嘘寒问暖,“陆先生,你状况怎样,严重吗?”
“陆先生是粉碎性骨折。”姜助理回答。
这句话语气莫名突兀又生硬,夏晰愕然循声转过去时,见到他眼神所向也是自己,并接了声,“夏小姐。”
贺君怡也同样讶异,问话的人明明是她,他回答的对象却是夏晰。
他面色凝重地道:“陆先生的情况非常严重,需要住院休养。”
“医生建议动手术,植入骨钉,不排除有感染的风险。”
接连几句话迸出,姜助理始终幽幽注视着夏晰,语调也凉:“并且不保证之后是否会留下后遗症……”
夏晰仔细消化着他话中的每一个字,能听出那股隐忍已久的不满。
他对她很不满。
“小姜。”他还想往下说,被陆冕出声制止,微有激动的神情僵住。
转瞬,就挫败地沉寂下去。
“我出去了。”姜助理静默了一会儿,丢下这句话,走向门外。
贺君怡看看他的背影,几秒后,若有所思地跟上。
夏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咔哒”一声,贺君怡从外面关上了门。
只留下她和陆冕在病房里,四目相对。
……
空气变得极度安静。
从在病房会上面的那刻起,两人就一直保持沉默,这会儿场景转为独处,也是谁都没有说话。
夏晰尚且处于刚才的错愕之中。
粉碎性骨折,住院,手术。
骨钉,感染,后遗症……
她脑海里反复涌现着姜助理对自己说的种种医学名词。
一点一点张开了嘴,想要说些什么。
“对不起。”
“别理小姜。”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了口。
声音撞在一块,旋即目光也相撞上。
陆冕的唇边噙了一丝笑容,眼皮苍白到透明。
“是为了说这个来的?”他眸色黯淡,声音也带点喑哑。
夏晰看着他,眨了会儿眼。
“你伤得很严重。”
那是因她而起,无论如何,她不可能没有丁点儿愧疚。
陆冕又笑了笑,情绪很淡地说了句:“不算什么。”
倒确实如此,他以前常拍动作片,没少经历过大伤小伤。
也动不动就把她吓得哇哇大哭,到后来再有伤,他就经常瞒着她了。
现在的夏晰想起这个,已没了当时的心境,脑海里播放着回忆片段,总好像在旁观别人的故事。
她默然。
病房再度陷入了安静。
“你没有别的话对我说。”陆冕对着她道,这并非疑问,而是一个陈述句。
隐隐夹杂无奈,或不如说是消极。
夏晰落下的眸光闪烁一阵,飘到别处。
她便找到一个新的话题:“你真的在解约?”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困顿已有些日子。
那天姜助理对着自己大吐黑泥时,她才恍然发现,是有好一阵子,没再见过卓凡。
平日里围绕在陆冕身边的一大群助理,也只剩下了小姜一个人。
听到她开口问这个,陆冕的表情不起波澜,仿佛那根本无关痛痒,他只是依然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眸子。
“夏晰,你可不可以坐过来说话?”
那语调像是乞求施舍,夏晰未多思忖,照做了。
走过去时,才发现他别有目的,她刚靠近,手就被他握在了手里。
“你也受伤了。”陆冕将她的手腕捧在眼前,端详着那些药水涂抹过的痕迹,眼光痴迷而怅惘。
不及她收回,他垂下头来,将自己的嘴唇轻轻,轻轻地贴在了上面。
那触感柔软而温暖,蹭着她的腕骨,留恋地来回游移着。
夏晰一时没有抗拒,注视他此刻的一举一动,内心翻涌不起波澜,只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是魔怔了。
“违约金怎么办?”她照旧问,脑海里浮现出姜助理的话,“随时都会被起诉”、“天价违约金”……
陆冕的动作停下来时,她的手顺势抽回。
“没有多少钱,”陆冕轻声安慰她,“小姜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总是这副不在乎的语气,“没有多少”,“不算什么”,“不碍事”……夏晰皱眉。
她问:“两个亿,是没多少吗?”
话音落下,陆冕稍顿,眸色一时间有凝滞。
“你怎么知道?”他问出的语气分外恍惚。
他困惑地盯住她的眼睛,带着极度的迷茫,一改刚才的执念重重。
那数字,是在内部合同上才有标明的。
夏晰没有立刻回答,转身想拉开点距离,手被他一把抓住:“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她索性回了头,直接承认。
“什么时候?”陆冕的追问紧随其后,夏晰看看他,再移开了视线。
然后,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不重要,陆冕。”
陆冕整个人一晃神。
夏晰对他说:“这条路你其实选得没有错。”
她指的是他当初毫不犹豫签了合同的事。
如今想起来,夏晰已经可以用一种很平和的心态去看当日的种种,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难平。
她低头咬了咬唇。
“当然,我也没有错。”夏晰说。
“只不过你和我,”她却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会被自己说得酸楚,“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而已。”
陆冕的手也在那一刻失去了力量,一点,一点放开。
“嗯……”他转过脸,目光失了焦地涣散。
“你已经选好了,就应该一条路走下去,不再回头才对。”夏晰硬着心肠把话说下去。
“嗯……”陆冕应答的声音很低,微不可闻。
“不要解约,因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她说得那样诚恳,由衷希望他不要平白损失那么多钱,完全没有意义。
“嗯……”陆冕还是那样应着,或许他压根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她只好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你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陆冕说。
他嘴角往上牵动,僵硬到让人无法分辨,那是不是真的笑容。
他说:“你说什么我都听。”
声音凄恻。
顿了一下,又道:“你不喜欢的我再也不会做。”
“只要你能开心。”陆冕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