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不该有风,夏晰应该是出现了幻听。
有什么在耳边呼啸而过,伴随钟声敲响,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深沉且悠长。
“知道了,妈妈。”她缓慢出声,瞳孔僵滞着,与面前的男人重新对上视线。
陆冕于沉默中静立不动,反应淡漠得不像一个初初得知噩耗的人,但夏晰知道他听到了。
他眸底没有生机,面容一如既往漂亮,精致绝伦,不知在他的心底,刚才是否有片刻曾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
她挂了电话。
有那么一瞬间,夏晰心中生出了些许迟疑,甚至恻隐。
自他身边经过时,一度缓了脚步,脑袋微微侧回。
不过那都是微弱的火苗,就连呼吸的气息都能将之轻易熄灭。
她最终还是转回头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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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蒋静儒去世的消息,在网上有了通告。
近来少有重磅新闻,终于有新话题出现,网友趋之若鹜,他们的重点全都放在蒋家数额庞大的产业上,兴致勃勃探讨最终会怎么分。
“押五毛钱正房会笑到最后,毕竟合法夫妻,那些情妇小三嚣张归嚣张,到头来什么也捞不到。”
“楼上说啥呢,我国非婚生子也有继承权的好吧,正房再牛逼,老蒋生了那么多小蒋,每个人都来分一笔还是够她受的。”
“你们搁这儿操什么心呢,蒋静儒病了少说也有半年了,又不是突然走的,遗嘱估计早立好了。”
夏晰一夜无梦,却不知为什么,在清早起床的时候,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跟蒋静儒说不上交情深厚,在她的心里,这个人从前德行有亏,上了年纪后重病缠身不过是自食恶果。
可如今他真的去世,她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走进片场,陆冕已经先到了。
坐在镜前,由造型师为他修剪鬓角的碎发,安静的化妆室里,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尤为清脆。
在父亲过世的次晨,他照常前来拍戏,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陆先生你鼻子长得真好,”造型师剪着剪着,由衷赞叹,“不是高加索人种,很难得能长出这种盒型鼻头呢,据说这是主气运的面相。”
面对恭维,陆冕随和地笑笑。
“还有这种说法吗?”他淡声问,语调隐匿了不可捉摸的情绪,消散在稀薄的晨雾中。
做完造型,他便起身独自离去。
再见是在影棚里,夏晰化完妆赶到场,他正跟程宸站在一块,悉心为人讲解着角色。
她靠近时,听到这么一句:“你不应该矛盾,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定往前走。”
程宸认真琢磨着,不知道他领悟了没有,但他眼底流露出的那股崇拜和痴迷倒是实实在在,一目了然。
“聊明白了吗?”孙导笑呵呵地走来,招招手,“先来一遍吧。”
这场戏是“少校之死”,算是影片中的重头,临近结局的最关键部分。
孙雪照的拍戏习惯就是感觉来了就把一场戏提前拍掉,不严格按顺序来。
情节大概是程宸所扮演的卧底身份暴露,在逃亡对决的过程中,小蔷薇开枪击中少校的胸口,将他了结。
剧本烂熟于心,夏晰演好自己的部分,剩下就看演员配合。
不得不说,在名导和影帝的双重调、教下,程宸的进步很大,眼神里已经开始有内容,逐条演下来,ng的频率比从前低了许多。
拍到了身份暴露之后的部分,涉及到打斗戏,他近来的勤奋训练也显现出了应有的成果,动作行云流水,相当漂亮。
小蔷薇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相助的。
撩旗袍裙摆的动作尚且极尽了风情,只可惜身手太快,她从大腿上抽出枪的动作就跟变戏法似的,“砰砰”几枪击退一排打手,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最为震动的自然是一直奉她为白月光的少校。
他一把推开守在面前的卫兵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目眦欲裂。
小蔷薇却顾不上什么,在与同伴配合之下,迅速突破重围,一起逃离现场。
而在闪出门外的最后关头,她毫无预兆地转身看向少校。
那一刻,少校心中有微妙的希望涌现,目光聚起了一丝期盼,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枪响。
“砰!”子弹自陆冕胸口的军服爆出,他被那股冲力击得后退了一下,慢慢低下头去,用一种迷惘的目光看那个血洞。
血色一点一点蔓延开,将他的衣襟大片染红。
他迟钝地看了一会儿,目中的光转瞬熄灭,最后无力地倒在身旁的群演怀里。
“太棒了!”孙雪照喊完一声“过”,满脸激动地站起身来。
工作人员们被他带动,一同鼓起了掌。
“夏晰,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要选你演这个角色吗?”孙雪照走过来时还带着一脸开怀的笑容,“就是看中你在那个综艺节目里开枪的样子,打得又准又狠。”
头一次被导演如此夸赞,夏晰的反应却有一点呆滞,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隔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视线所在的地方,陆冕已从群演的扶持中起身,顶着一身血睁开了眼。
这让她如释重负。
道具师做的爆破装置太逼真了。
陆冕的演技也过于精湛。
以至于血浆从他胸口炸开的那一刻,夏晰突然分不清是演戏还是真实,以为自己真的亲手杀掉了他。
他倒下之前的那个眼神,一遍又一遍在脑海回放。
那一幕,就像是他接受了她的审判一样。
握着枪的手还在颤抖,导演看在眼里,夸过程宸,又来拍了她的肩膀:“太入戏了么?不要紧,去休息休息,缓缓。”
他说完就转而关心陆冕去了。
“夏晰姐,”程宸同样也有些沉浸在刚才的戏中缓不过来,大口喘着气的同时,不忘体贴她,“没事吧?”
他伸来手,接走了夏晰一直握着的道具枪。
然后笑着安慰:“都是假的,别怕。”
“……嗯。”夏晰茫然地看着陆冕被众人簇拥而去的背影。
半晌,她深深地呼出空气。
“夏晰。”出影棚时迎面遇上了经纪人,倒没发现她的不对劲。
只是笑眯眯地走来,用下巴指了个方向:“有位先生来探你的班。”
“哪位先生?”夏晰循着指向眺望过去。
交错来往的人群之后,身姿清癯的医生在微风中孑然立着,遥遥迎上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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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你一个人回去以后,我一直很担心。”站在片场外无人的一角,秦冶开口。
夏晰听着这温和的语调。
对她而言,直到现在依然富于治愈力。
她淡淡笑了一下,垂下脑袋。
“在医生眼里,我果然还是一个病人。”
听了这话,秦医生愣怔。
“并不是这样。”他思忖了一会儿,摇头。
“我知道,”夏晰又笑笑,旋即无意识咬了咬唇,眼神变得怅惘,“并不全是这样。”
她也静静细想了一会儿,黑茸茸的眸子闪烁着微光。
“我好像在不经意之间把医生当作了一根救命稻草。”夏晰说。
秦冶侧过脸来,凝视着她,似有所触动。
“医生在有些时候,也把我当成了稻草吗?”夏晰问。
她转过去,与他对视。
“只是我不如医生这么好,”她颔首,惭愧地道,“没有能力拉医生一把,抱歉。”
秦冶沉默。
只在过了一刻,才说出一句:“该说抱歉的人是我。”
“你在为陆冕治疗吗?”夏晰却突兀地问出这个问题来,直让他惊讶又接迟疑了一下。
“我可以告诉你是,”秦医生出乎意料承认了,“但具体的细节不能说,这属于病人的隐私。”
“噢。”应证了姜助理昨天的解释,夏晰释然。
她眼皮不觉落下,眸光汇聚某处,无所目的地沉浮着。
她听见自己问:“他严重吗?”
话问出口,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夏晰正困惑,又恍然顿悟:“这是隐私么?”
她看到秦冶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好。”她也点点头。
然后,说:“医生,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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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场角落的保姆车前,姜助理轻手轻脚地探上脑袋,里面的人阖着眼,薄唇微启:“什么事?”
车门“骨碌碌”拉开,有东西塞入了手中。
“导演给的,陆先生。”
国内的剧组有不成文的规定,拍了死亡戏的演员,要发红包冲冲喜,数额多少不羁,主要图个吉利。
手里的这个倒是太厚了点儿。
陆冕睁开眼睛,看了看。
“那您先休息,我不打扰了。”姜助理便要离开,却被人叫住:“小姜。”
很意外,陆冕对着他笑了。
很久都不曾有过的笑容,只是分外短暂,只持续一秒,两秒,就从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事,你去吧。”陆冕挥了挥手。
姜助理便挠着脑袋,一头雾水地下了车,关上门,留他一个人在里面。
——“快点啦。”
——“快点。”
记忆中的女孩,踮着脚尖,努力伸长了手臂,将他的脖子往下勾。
陆冕配合着,屈膝迁就她的高度,将脑袋低下来。
但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回到过去,他一定会直接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啪”的一下,一只鸡蛋对着他的脑门敲碎,夏晰孩子气地笑起来,垂头剥开那层蛋壳。
在钝钝的余痛中,他看到她捏着那只光溜溜的鸡蛋,张嘴咬下一大口。
每次他在电影中演到死的桥段,夏晰都要不厌其烦来这么一个仪式,说是可以去晦气。
女孩一下一下嚼动的腮帮子,像极了可爱的松鼠。
陆冕靠着椅背,阖了眼,回忆。
清脆如风铃的声音,碎在他的心上,一块又一块。
“好了,现在你的霉运都被我吃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