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又开始下起了雨,整个皇宫灰蒙蒙的,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
郭婵撑着一把绛紫绣金线伞,沿着蜿蜒盘旋的青色石阶一步一步踏上接天亭,这是皇宫中最高处。亭中此时轻雾缭绕,看不真切,隐约可见一人负手而立。
石阶旁种的胭脂牡丹坠了一地花泥,石阶染上胭脂,雨里朦胧而又艳丽。走到接天亭下,丛丛的白牡丹躲过一劫,郭婵伸手折了一枝开的正好的白牡丹拿在手中。
“表哥。”郭婵唤了一声,将伞放在一旁,手里把玩着那枝白牡丹。
司马毅闻身转头看向郭婵,眸光深深,双手握紧又放开。二人目光焦灼,半晌,司马毅似是放弃一般,神色变得有些恍然,他摇了摇头,低低笑了两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郭婵,“你啊,你啊……”
郭婵也笑了起来,桌上放着点心,她坐下来,拈起一块杏花酥咬了两口。
“你就这般喜欢她?”司马毅也坐了下来,为了一个任素衣,以凌齐的性命要挟逼迫凌老将军写下那封请求解除亲事的折子,不得不说郭婵决断分明,凌齐失踪的消息传回京不过几个时辰她已迅速找准对方弱点出击。
提到任素衣,郭婵勾唇点头,眸光温柔而又坦然,“自然是喜欢。”
“恕我直言,我知阿照去世时央你照顾任素衣,你可明白你究竟是因为郭照的嘱咐而喜欢她,还是你本心喜欢她?”司马毅斟酌着用词,多有宫女有磨镜之好缓解宫中寂寞,司马婷作风豪放好女色一事宫里也是人尽皆知。但郭婵,司马毅怎么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也会这般,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年幼时,视她为心中宝,期盼有一日她能成为他的妻,随着年岁渐大,已知二人再无可能。他已后宫佳丽众多,而她始终孑然一身,心中便抱着那一丝幻想,当一日发现她已心有所属,顿觉心中空了一处。
“表哥,我知绿烟是你的人。”
司马毅怔然,原来旁若无人的亲密是故意而为。看到绿烟传来的信时,他是震惊且不信的,但绿烟言之凿凿二人同食同寝,直到看到将军府的折子,他才信了。
突然郭婵笑了一声,叹道:“表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喜欢她,爱恋她,此生便是她了,即便她与我同为一个女子。我们有约定,有誓言,是万万不可违背的。”
郭婵这人当真是喜欢便是喜欢,不喜便是不喜,没有半分模糊。想起当初赐婚时郭婵的异样,他笑得有些苦涩,“想来你当初是恨死我了吧?”
郭婵摇头,认真道:“我一直知凌齐对她有意,凌老将军也托娘牵线搭桥,可当初她拒绝娘也回绝了,我便也没在意,因为当时我还不明白。等我明白后凌老将军已求表哥你赐婚,阴差阳错,好在上天待我们不薄。”
顿了顿,郭婵坦然道:“我知我此举做的不光彩,实为小人,但我无法再忍受她属于旁人而不是我。”
“非她不可?”司马毅似乎在确认什么。
“非她不可。”
司马毅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目光渐冷,“阿婵,你就这般肯定我会下旨解除他们二人的亲事么?”
郭婵目光不变,“我不确定,所以我有后手。”
司马毅一怔,“哦?”
“凌老将军亲自写了和离书。”
“原来如此,你当真准备万全啊。”
郭婵无奈道:“此事事关重大,自然不容有失。这是以前夫子教过的,多准备一些,总是没错的。”
司马毅目光渐渐清明,黑眸闪了闪,“阿婵,我败给你了,你和阿照真的很像。”当初他觉得郭照值得身份更为显赫的女子,郭照也是这般坚定的只要那一人。
郭婵心中的石头落下,眨眨眼睛,笑道:“我们是兄妹嘛。”
“是啊。”司马毅暗自摇头,拿出早就备好的圣旨,又道:“其实当初你可以直接同我提的。”
郭婵愣住,一时忘了去接圣旨。他这是何意,若是当初自己入宫请求他收回圣旨他就会肯吗?
司马毅却不理她,放下圣旨独自走了,却拿走了那枝被郭婵折下的白牡丹。
朦胧雨中,司马毅撑着伞踏着郭婵来时的路,一步一步,从前便知再无可能,纵使有过私心,到底是不忍。以阿婵的脾性,强迫总会适得其反,与其反目成仇,不如成全她,日后还能像往日那般对弈品茶。
过了良久,郭婵拿过圣旨打开,司马毅不但取消了凌齐同任素衣的亲事还保留了任素衣的封号,赐了更多封地,这点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带任素衣去庄子上一来为休养,二来则是冬青提前送回凌齐失踪的消息,她思来想去不如趁此机会解除二人之间的亲事。
绿烟是司马毅的人,在司马毅赐下这个庄子时她便知晓,故意在绿烟面前毫不掩饰,要的正是绿烟透露给司马毅。然后再在凌齐失踪的消息传到京城后,亲自到将军府谈条件,有冬青查到的隐秘加上凌齐生命危急,凌老将军最后只得同意。
好在……一切顺利。
郭婵握紧手里的圣旨踏入雨中。
不出一日,清和郡主与凌将军的亲事解除的消息便传到京城各户,众人不解,原来圣上赐婚也这般儿戏?虽那日成亲时,清和郡主二人拜礼未成,可谁不默认清和郡主已嫁入将军府,何况这段时日清和郡主一直住在将军府,如今说解除便解除,婚姻大事岂容儿戏,此举未免太过荒唐。
有消息称,这是凌老将军亲自上书,原是凌齐在幼时有一门娃娃亲,是过世的凌夫人所定,如今人找上门来,清和郡主身份尊贵自是不可为小。但死者为大,清和郡主和凌齐礼又未成,便舍后者而全前者。
任荣收到消息时心里是那个气啊,一大早上朝又被众人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目光盯着,嫁出去的女儿如今当没嫁,偏偏这又是皇上的意思,他真是有气也没处撒。待一下朝便匆匆忙忙回了任府,这差今日是没法当了。
一回府便瞧见何氏在骂一个婢女,任荣心头有火,怒道:“闹什么闹?!还不嫌事儿多是吧?”
何氏抖了抖身子,随便挥了挥手让婢女退下,如今她可算是全京城的笑柄,虽说皇上解除亲事给了任素衣不少体面,可人早嫁去了将军府,哪里还有这种说法没拜完堂便不算,那当初合过的八字,来往的礼节,这些统统都不作数了?
“老爷,这人嫁过去了怎能不作数,莫不成让全京城都看我们家的笑话吗?”何氏一脸苦大仇深,心头是怨恨皇上、将军府怨恨极了,可自从上回被任荣训斥之后,她晓得有些话是说不得,因此即便怨恨也是不敢明着提。
任荣心头也烦,不知这事怎么就成了这般,好好的亲事反倒是成了笑话,虽说任素衣如今身为清和郡主,看似身份尊贵,可一个外姓人不过是沾着长公主的荣光罢了。经过这两番波折,日后任素衣这亲事如何还能成。
“那我能如何?”任荣反问何氏,何氏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来,只得唉声叹气,不知怎的口不择言道,“要我说就是二丫头她命轻贱,否则亲事怎会一波三折,从前是宣平侯世子,如今又是凌将军。天生的轻贱命!否则为何尧儿如今能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
任荣看着何氏恍若失心疯的模样,怒道:“你道二丫头轻贱,你我是她的爹娘,那我们又能高贵到哪儿去?!”
何氏一愣,知自己失言不敢再提,只是心中认定了这便是任素衣的命,注定找不到一个佳婿。
任荣稍稍平复心绪,想起直到如今还未看到任素衣不由问:“素衣丫头呢,既然亲事不成,自然是不能再住将军府了。”
何氏说道这事,心中又憋着气,她的女儿,解除亲事不回家反到时住进了长公主府,阴阳怪气的道;“她啊,自然是攀高枝儿去了。”
“长公主府?”
何氏忙不迭的点头:“是啊,听说昨夜便住进去了,想来是瞧不上我们这小小的任府了。”
“二丫头不是那样的品性。”
对于这点任荣这点心中还是清楚的,二丫头住在长公主府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长公主是她名义上的义母,有长公主护着便出不了事,日后或许还有个出路,于是道:“既然长公主有意护着二丫头,便让二丫头先在长公主府住着。不过你记着时常送些东西去,便是你亲自登门也是好的。”
何氏低头应着,心头却是不大愿意,每回去长公主府,长公主似都瞧不上她,实在没脸,赶着上去热脸贴别人冷屁股么。
任荣没注意何氏的神情,心中揣摩着这事,暗道,皇上自登基以来极为自律,从未做过一件荒唐事,此番算是意外了。他将军府再有皇恩,死去的人定的亲能大得过圣旨?何况当初这亲还是他将军府亲自去求的,说解除便解除不也是在打皇上的脸么。可偏偏皇上应了!
任荣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此事并非表面这般简单,最后只得作罢。
“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木已成舟,便只能如此。”这话说来实在笑话,上回赐婚不也是木已成舟,如今照样不算,任荣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道:“近来你便少参见那些个聚会,人多嘴碎,我们府里最近低调些好。”
何氏显然不情愿,“那柏儿的亲事可怎么办?”
“柏儿是柏儿,我便不信他金家还要反悔不成?”任荣瞪了瞪眼,任远柏的亲事如今正在洽谈,对方是金詹事府上的幺女金如云。
“可若是对方介意二丫头的事......”何氏就差直接说任素衣不详,任荣如何听不出来,自己的女儿详不详她还能不知?
“这样,你明日便派人去提亲,若是他金家推脱那便作罢,再为柏儿寻一门亲事。”任荣眯了眯眼睛,“若是他们应下,我们两家便欢欢喜喜的结下这个亲。”
任荣如此说,何氏只好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