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出发那一日,任素衣一身妇人打扮出现在城门口,她是来替凌齐送行的。事实上,自那日后她便没再见过凌齐,对于凌齐即将出征不知归期这事,心中隐隐欢喜但又不免心生愧疚,二人虽未行礼,可在世人眼里自己和凌家妇没有何区别。
突厥来犯一事使得京中百姓纷纷愤慨,来为大军送行的百姓堵在城门口,人山人海。任素衣原本在城外口旁的马车里,突然有个士兵打扮的人请她上了城楼。本以为是凌齐让人叫她上去,当她踏上城楼,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有片刻的停顿。只不过那人今日着一袭百草霜色常服,乌黑的发和衣衫衬得她脸更白,是别样的好看。
莲碧站在身后,并未看见郭婵,见她突然停下不禁问:“小姐,您怎么停下了?”
任素衣压下转身便逃的想法,深深吸了吸气,抬步登上城楼。
郭婵听见声音回头,目光落在任素衣的发髻时,眸光渐深,不过她很快便移开目光,柔声道:“你来了。”
不过一句简单的你来了,任素衣心头微动,她点了点头,道:“我来看看。”
二人同时眺望着城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任素衣找了一圈后发现了一身铠甲的凌齐,他似也看到任素衣,往这边看了一眼。
郭婵冷着脸看着这一切,突然道:“难得见你着红色,倒是好看。”
任素衣一时摸不准郭婵话中之意,新妇嫁人头几日按照习俗只能着这般艳丽。
没想到听到郭婵又紧接着道:“不过我觉得你着素净的颜色更美一些。”
若没有二人以往纠葛,今日这话再正常不过,可往日种种,这话任素衣听来总觉得今日郭婵哪里怪怪的。
号角声响起,大军启程,呐喊声震耳欲聋。
二人的目光落在那万千人群上,城楼上的风吹的衣衫鼓鼓作响,即使是任素衣一个生在内院的女子见了此景亦觉热血沸腾。此时,耳边传来一个坚定而柔软的声音,那个声音告诉她:“任素衣,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不要你的来生。”
此话是何意?
一片喧嚣中,任素衣震惊的侧头看着郭婵,而郭婵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城下的军队,好似先前的话不是从她口中说出的。
一个声音在心中咆哮,任素衣不确定的道:“我不明白。”
她声音微微颤抖,郭婵不语,她又问:“嗯?阿婵你这话是何意?”
郭婵转身看着任素衣,轻声道:“你原来说若有来生便生为我,死亦为我。可我想了想,来生太长,我能不能遇到你且再论。何况今生你我依旧是大好年华,何必蹉跎了岁月,空等那遥不可及的来生?”
任素衣默默低头,再抬头已是湿了眼眸,她泣道:“可我……可我不可能了呀……”
几个士兵站在角落里,见任素衣面上梨花带雨,知她是车骑将军的新妇,以为她是因夫君远征而伤心,纷纷走的更远了些。
莲碧将二人对话听在耳里,震惊之情难以控制,看向郭婵时,对方目光冷冽,思来想去,莲碧匆匆跑到楼梯口,决定静观其变。
任素衣此时顾不上自己婢女卖主求荣,她望着郭婵,心头的有一股火苗忽明忽暗。渴望着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同时又畏惧着这样的自己如何能够站在那人的身旁。
郭婵知任素衣心中有万种犹豫,千种否定,她再次转身面相大军离开的方向,手指却轻轻的勾住任素衣垂下的手指,低声道:“陛下赐婚,我不可违逆,一是我为臣,他为君。二来君无戏言,我娘说的对,他即使是我的也不会为了我打凌家的脸,更会为了断了我的心思而促成亲事。那日司马婷来找我,我知她故意挑拨,可内心仍旧忍不住怀疑,我们二人,为了家族,为了其他种种真的应该放弃彼此吗?”
明明郭婵的话令任素衣备受感动,可她仍旧心灰意冷,道:“可我已经……”
郭婵知她要说什么,看着她坚决道:“我知你心中所想,可我知道那日拜堂你们不是还未完成仪式吗?况且,就算你今日成了凌家妇,我也要一点点的将凌字从你身上摘掉!”
说这话时,郭婵漆黑的眼眸倒影着高大的城楼和她心上之人,那缩成小小的一圈却透露出无比的坚定。随后,她又面露愧疚,柔了声音,道:“从前是我想错了,总以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如今我才明白,若我失去了你,才会遗憾终身。任素衣,你可愿原谅我?”
郭婵的一句句,像是纷纷击打在任素衣心间,让她的心忍不住跟着微微颤抖,她认命嫁过了凌齐,可上天玩笑,突厥破了边境,便是二人成亲这仪式也未能成。正如郭婵所言,认真细究起来,自己还算不得凌家人。
血液渐渐沸腾,或许这便是上天给她和郭婵的第二次机会。
何况,心上之人用一句句的可能说服自己,这其中包含了她多少的缱绻和柔情。为了这,拼上所有又如何?
想明白以后,任素衣回握郭婵的手,颤声道:“阿婵,我不愿当这个什么任府二小姐,不愿当那身份尊贵的清和郡主,更不愿当这将军夫人。我要的,是同你一处,一生一世。之前是时不与我们,如今既然有可能,我便是舍了所有也愿与你一道。”
得到任素衣的肯定答复,郭婵心里一直绷着的弦稍稍松懈,一向傲然的她,也有担心无法确定之事。
两双纤细的手紧紧的交握,温暖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流转。
此时大军已经走远,只看得到天际黑压压的一片,犹如乌云压顶。但二人的心中却如雨后彩虹一般耀眼晴空,虽二人还未提及下一步怎么办,可两个人携手,总觉得脚踏实地。
围在城门口的百姓们渐渐离去,郭婵和任素衣二人携手走下城楼,她们如今是名义上的姐妹,亲密些倒不会有人说上什么。
郭婵是骑马来的,可任素衣不舍多日来的相聚,央着郭婵同她一起坐马车。
二人靠在一处,莲碧有眼力的去了马车外。她算是看明白了,眼前的二人是不顾礼法,准备这般一处了,不过这二人一处画面格外的好看就是了。
马车驶去的方向是将军府,郭婵叹口气,哼声道:“真不想让你回将军府,一想到那日见你红妆模样,便觉得心头有气,恨不得拆了将军府!”
任素衣闻言有片刻的愣神,下一刻却因郭婵的直接爱意而觉得温暖幸福。她轻轻的抱着郭婵,嘴巴吐出的气息缠绕着郭婵的耳朵,慢慢的,郭婵的耳朵渐渐转红。
任素衣笑道:“阿婵,我有一法子能够很容易让你我摆脱如今的困境。”
郭婵环过腰肢,微微挑眉,看任素衣有何好办法。
“那就是让任素衣这个名字变成死人。”任素衣想过了,这个名字束缚着她的前半生,她并不遗憾失去这个名字,甚至渴望着新的身份。
郭婵皱眉,道:“你说的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我不愿你如此受委屈,日后活得见不得光。”
便是成亲之前也可以假死,可在那个档口下,任素衣好好一人突然故去,只会徒惹人怀疑。
任素衣心下感动,蹭了蹭郭婵的脸颊,道:“可这个方法最不惹人生疑,且凌小将军如今不在京城,方便你我筹谋行事。而且,我当了小半辈子的任素衣,也累了。”
郭婵听出任素衣话里的洒脱,知她是真的不要在受制于任府,叹道:“我想你正大光明的离开将军府,正如你所说凌齐如今出征,给我们留了机会,而且也算并未违背皇上的旨意,既然能成亲也能和离,皇上能赐婚也能赐离,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和离。”
让皇上下旨谈何容易,任素衣明白郭婵的心意,却不愿她冒险,于是道:“在大军回程前,若是寻不到妥当的法子让皇上改弦更张,便按我说的做。如何?”
郭婵抿唇沉思,这事急不得也迟不得。仗一旦打起来,风云变幻,若是凌齐突然回京,的确会让事情棘手许多。郭婵也不是迂腐之人,若是事情不成,自然解决当务之急最重要。
郭婵妥协,道:“行,如果我的法子不成,便依你。”
任素衣展开笑颜,郭婵的体贴和尊重令她备感欢喜,即使不赞同也会聆听,甚至会审时度势听取自己的意见,不独断,又贴心。
这样的郭婵,如何能不爱呢?
将军府前,二人依依不舍,郭婵想到明日便是回门之日,道:“你明日还要回那劳什子的门,不如明日我去任府接你到公主府,我娘也想见见你。”
长公主司马月是任素衣的义母,任素衣回门看看长公主也在理,再者可以同郭婵多相处相处她也欢喜,点头应下。
如此郭婵才放人离开。
任素衣踏进将军府,回到所谓的新房,看着仍然陌生的装饰,忍不住轻轻叹气。
莲碧见了心中动容,今日二人相处的一幕幕都刻在她的心中,以往怀疑女子之间如何能有那样的情愫,如今才明白,爱情并非局限于男女之间。
“小姐。”虽任素衣如今已是郡主,但莲碧一直唤她小姐。
任素衣望着莲碧。
只见莲碧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似是鼓起了勇气,抬头看着任素衣,道:“小姐,奴婢支持您和郡主。”
任素衣先是没反应过来,等过了半晌才愁绪顿散,突然笑道:“好,我知道了。”
翌日回门,任素衣一反前两日红妆艳丽,恢复往日清雅的装扮,同凌老将军告辞时,凌老将军心中有愧,并未多有言辞,只嘱咐任素衣回家与亲人好好叙旧。
任府,何氏见了任素衣自然是愁容满面,以她来看,成亲当日起变故实乃不详,总觉得这二女儿的亲事不会这般简单。
任家人因顾忌任素衣的情绪,不敢多提关于凌齐的事,毕竟成亲之后回门只有新妇一人实在少见。只有任远林几次想开口都被任远柏当了回去。
任素衣多少猜到几人心思,按下不提,只耐心等待郭婵到来。只是时间点滴流失,不免焦急。
终于,外头有人来报,丹阳郡主来访。
任素衣面露笑容,任家人纷纷看她,她解释道:“今日干娘让阿婵来接我,说是到干娘府里坐坐。”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任素衣如今并非寻常,而是圣旨赐封的清和郡主,不知是否是任素衣平日不端架子,让人一时忘记她的身份。
明明是自己的女儿,见模样一口一个干娘,亲热的很,何氏没好气的道:“我倒是忘了你如今是有个不寻常的娘了。”
任荣闻言,冷声道:“谨言慎行。”然后看向任素衣,面色温和,道:“去吧,长公主待你不薄,今日合该去看看。”
任素衣将一切看在眼里,淡淡的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在她决定假死或是和离之后,她便已经决定再不以任素衣的身份生活。
门口,郭婵等在门口,长纱红裙,流光奕奕。
任素衣心中欢喜,上前与其并肩,道:“这模样倒像是我陪你回门。”
说这话时,任素尧眼神上挑,眸中带笑,倒颇有几分新婚夫君的风流。
郭婵一怔,旋即做娇羞状,身子往任素的方向靠,软着语,道:“那妾身今日可好看?”
说着还不忘抛个媚眼,登的是风情万种,任素衣脸微微红了,注意着四下的动静,见无人看到,送了口气。
郭婵觉得奇了,平日这人总戏弄自己,今日轮到她了,反而如此轻易便害羞了。
“上车吧,干娘等的久了。”任素衣故作正经的先进到马车,郭婵实在对先前拿妩媚风情的模样毫不自知,殊不知她心里早已是一片慌乱。
郭婵暗道任素衣实在小气,不过逗了一回便溜了,她还没玩儿够呢。进了马车,见任素衣一副端庄自持的模样,只是脸颊微红的模样让人怦然心动,顿时计从心起。
郭婵扭着身子,柔弱无骨的贴着任素衣,红唇有意无意的贴在任素衣的耳边,一边柔声道:“夫君,为何不等妾身?”
吐出的气息像是蛇吐信子一般缠绕着任素衣的耳朵,她身子僵硬,不知郭婵为何变得如此恶趣,便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
莲碧刚掀开车帘便看到这一幕,郡主那红颜祸水模样是做给谁看?不过莲碧也知这绝对不是自己能看的,没见就连自家小姐投来的目光都隐隐有些杀无赦的意思么……连忙退出马车。
车夫是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莲碧生的好看,也开心有小美人陪着,笑道:“莲碧姑娘,今日又想吹风了啊?”
莲碧讪讪笑着点头,“是啊是啊。”内心却是暗道这以后的日子只怕越来越难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