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买的院子里就两间屋子,一间睡房,一间灶间。童冉哄着小老虎在睡房的破板床上对付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问隔壁人家借了辆板车,去县城。
屋子漏风漏雨,屋顶得修,窗户也得再糊一遍,另外,童冉还想给自己打一张新的床。
小锅县位处三道之交,是都南道、陇右道和山林南道之间的枢纽,每日来往客商很多,县里的各类货色也非常齐全。童冉很容易便买到了他想要的。
瓦片坊前,童冉付好钱,让人帮他把瓦片装了车。
他车上又是瓦片,又是木材,还有一些米面一类的东西,和给小老虎的猪肉,已经装得满满的了。他本想雇一个瓦片坊的伙计帮他推车,却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
“你可让我好找!”有个熟悉的声音道。
童冉回头,竟然是东莱瓦舍的球儿。
昨天童冉走的时候,球儿想跟,又有些犹豫,傍晚时也不晓得哪里开了窍,直接去李掌柜那里辞了行。他今天一早进城,他在城里转了一圈,那些客栈都没见过童冉,他都快放弃了,竟然在瓦片坊前见到了他。
球儿现在想来,也觉得自己剃头刀子一头热,都不知道童冉愿不愿意留下他呢,自己竟然就不管不顾跑了过来。但既然来了,说什么也得留下。
球儿准备好了一肚子措辞,对童冉道:“童哥,你知道我无父无母,李掌柜肯让我在瓦舍工作我很感谢,可我不喜欢说书,也没你那样的才华。不如让我跟着你到处走走,我给你当跟班,我也能涨点见识,好不好?”
球儿殷切地看着他,少年的眼睛一闪一闪,仿佛有光。
小老虎站在板车上,脚踩着一堆木材,尾巴扫扫。
这谁?真碍眼。
球儿见童冉不语,怕他拒绝,又急急忙忙道:“你放心,我会劈柴挑水,脏活累活都能干,你看我在瓦舍的时候也不偷懒的,是不是?”
童冉想了想球儿在瓦舍的时候,除了嘴巴厉害一些,其他倒也挺好。
“行吧,我这儿正缺人给我推车,就你了。”童冉道。
“诶,好的童哥,谢谢童哥!”球儿高兴地笑了。
跟着童冉推板车回去,球儿一路上都有些兴奋。
“童哥你为什么不住在县城?”
“童哥你去县太爷那里报到了吗?这里的县太爷是圆是扁?”
“童哥我听说你在瓦舍赚了许多,是不是买大宅子了?可是离县城有些远啊,我们都走大半个时辰了。”
“童哥……”
“停。”童冉忍无可忍。
球儿立刻识相地闭嘴,随童冉拐进一个村子。村头立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吴家村,这正是童冉昨天买了院子的村庄。
看到童冉的新居时,球儿的嘴张得老大。
“童哥,你这屋子……有点年头了哈。”球儿不敢直接说破,但脸上难掩的震惊还是实实在在表露了出来。
“还成。”童冉道,让球儿先卸货。
吴家村里的人倒也不是都姓吴,听说原本是都姓吴的,但后来饿死许多,又来了新的,吴姓和外姓差不多各有一半。这些都是昨天那个牙子说的,不过他没说是怎么饿死的。
童冉旁边不远是一户姓严的人家,他们应该就是后面搬进来的。
那家人很多,从童冉三次经过他家门前的状况看,至少十几口人住在那三间土胚房里。童冉的板车也是问他们借的,去还的时候,他还带了一袋子粟米作为谢礼。
来接的是严家最小的媳妇,他家其他人已经都下地去了。
严家小媳妇接过粟米后,忍不住颠了一颠,那分量一点不轻,够他们一家吃上一整天的了。本来对借童冉板车一事还颇有微词,这下立刻烟消云散。
童冉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变化,暗自欣慰。
吴家村这一带几乎都是官地,这里住的人也是世代的官家佃户,种的粮食只能留一部分,其他的都要上交官府。等童冉正式任职田畯,这里便都是他的管辖范围,但到时他有了官家的身份,要了解这些人的实际情况也许会困难。
所以他才想着在这里住一段日子,跟村民们处处熟。
今天不过用了一袋粟米就获得了严小媳妇的信任,童冉不免有些高兴,不过,光是这样还有些不够。
童冉想了想,问严媳妇道:“严七嫂子,我那屋顶漏雨,需要修一修,窗子也破了想重新糊,你可知谁家有人得空的,我想雇人帮个忙。”
“有的有的。”严七嫂子热情地道,“我男人和儿子就得空,他两力气大,做活儿也仔细,我给你去叫来。”
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严七嫂子很快就喊了他男人和儿子回来。严老七的嘴是歪的,有个绰号叫严歪嘴,是个很沉默的人,严老七的儿子严十四像他娘,一脸的机灵相。
童冉算了算,正好球儿来了,再找两个人也就够了,便答应了。
严老七果然跟他媳妇说得一样,很能干,话也不多。童冉交代了他去修屋顶,二话不说便上了房,童冉上去给他当了一会儿帮手,发现严老七很是熟练,显然是常常做的,便放心换了球儿来帮他,自己下去,招呼严十四帮他一起打家具。
因为球儿来了,童冉计算着得多打一个床,他便把前屋主留下的旧床也拆了,跟他新买的木头一起打上两张床倒也足够。
这会儿小老虎在屋子里睡了,童冉便带严十四在院里做工。
童冉打的床是很普通的木头硬板床,不过跟这里的当地的式样还是很不一样,严十四不会,童冉便边打边教,灵台处一直微微发热,打床的功夫里,正气又有了些微攀升。
严十四是个挺健谈的少年,大约跟童冉差不多,可能也正因为此,他特别愿意跟童冉说话。
童冉问他吴家村为什么少了很多吴姓人,严十四像大人一样,长长叹了口气,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然后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
原来吴家村原本也是很兴旺的,可是近几十年来干旱频频,就是官家的良田也收成锐减。其实,如果按原来给官家收成的两成,也还是比较宽裕,毕竟官家的田都很肥。可是从前几任知县开始,田租从收成的两成变成五成,又从五成变成每一百亩收五十石,且不论年景。
“就算是好年景,要交上五十石都捉襟见肘。这些年还常常闹旱灾,有时候一年下来也颗粒无收,却还是得交五十石粮食,交不上来要坐牢,乡亲们没办法只有借高利贷。九出十三归的利钱,没两个月就得被拖死,如果下一年年景还差,那只有家破人亡一条路了。”严十四一边捶打床架上的钉子,一边说道,那轻松的语气好似对这些事情习以为常。
“那为什么还有新的人家迁过来?”童冉问。
严十四耸耸肩:“没了自己的地,只能卖身给官家当佃户呗。我家原是陇右的,听阿翁说,那里的旱灾更厉害,吃树皮的都有,后来为了活命,地都一点点卖出去换了粮食,地少了更活不下去,便到了这里当佃户。”
童冉听他这么说,也不免有些心酸,他又问道:“那小锅县的县太爷呢?”
“他啊,”严十四摇摇头,“没用,赌棍一个,才不管我们死活呢。”
“他爱赌博?”童冉问,大成设有赌禁,普通人被抓住赌博最多罚一点钱,或者关个一年半载,若是朝廷命官被抓住赌博,不仅自己要丢官帽坐牢,其子嗣也会受到牵连,失去入仕做官的资格。
如此重罚之下这个小锅县县令还敢赌,可见赌瘾很大。
“可不是,他赌瘾犯起来,就是怀着孕的小妾也能送出去抵债。”严十四压低了声音道,“我听一个差役大哥说,县令的宅子里有一间暗房,是他的专用赌室,他都带人去那儿赌,不会被瞧见。”
赌室?
这到挺有趣,这个县令还挺有反侦察意识。
“不过,既然衙门的差役都知道,其他人也没有告发过他?”童冉又问。
严十四将一个长钉钉好,摆摆手道:“没有,咱县太爷跟卓阳府的卢知府有些亲戚关系,卢知府又是贺阳卢氏的旁支,普通人哪里敢得罪他,而且他一个劲得给咱们涨佃租,荒年里也强收每家余粮,那些饿死人的粮食价比黄金,他吃得可饱了,当然有钱打点上下。”
一个小小的小锅县,其中的关系却错综复杂,童冉笑笑,没有再接严十四的话,跟他谈起了其他事情。
严十四真是个健谈的,跟童冉七七八八讲了许多吴家村和小锅县的事情,若是旁人,也许转头就忘,可童冉的上辈子着重训练过自己的记忆力,严十四说的东西,他几乎都记下了。
严老七修好窟窿后,又给屋顶多加了一层瓦片,用黄泥加固了一番屋顶的最顶部和边缘,小屋的房顶比之前牢固许多。房顶修好时,两个床架子也打好了,之后糊窗户的活很快,太阳快下山时恰好完工,童冉又给了严家父子一大袋子粟米,两人高兴得很,直说给得多了。
“应该的,你们帮我大忙了。”童冉拍拍严十四的肩。
他以为童冉说的是屋顶,忙说了句是我阿耶的功劳,并不肯居功,不过最后在童冉的坚持下,严家父子还是抱着那一大袋子粟米回了家。
“严十四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两人刚走,球儿就问上了。他自幼在人多口杂的瓦舍里长大,听八卦的本事一等一得好,也很清楚什么能问什么不能,又该什么时候问。刚才严氏父子在,他便只默默地听,这会儿他们的走了,他便忍不住问了起来。
童冉在烤给小老虎的鸡,蹲在火堆边道:“基本是可信的,他没必要骗我。”
球儿点点头,又道:“那你怎么办,你可不能跟着那县令一起压榨百姓,种地可辛苦了!”
童冉笑:“你种过?”
球儿是真的有些着急,小锅县情况那么复杂,他得好好帮着童冉才行,可惜自己没主意,他还盼着童冉有什么好办法,没想到他尽说些有的没的。
“说正经的,”童冉见他生气,终于不再拿他逗趣儿了,笑着道,“明天一早你上山给我坎点竹子来,不多,这么长的两三根便好。”
童冉比了个长度,也就跟他身高差不多。
球儿还没消气,回嘴道:“你又消遣我,两三根竹子能干嘛?”
“用处大了,你砍回来我就告诉你,很好玩的。”童冉眨眨眼。
这一眨眼,搞得球儿心痒好奇起来,别别扭扭地答应了。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球儿便拎起砍刀,往山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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