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恐同(1 / 1)

“呃——”

猝不及防的坦诚让林听雨有些意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陈澍却面色平静,仿佛在述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陈澍他爸是个同性恋。

理所当然的,他妈孙兰就是一个同妻。

并且是受骗的那种。

陈澍的爸妈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孙兰对陈胜华的第一印象是:安静,温柔,体贴,话不多。

陈胜华对她也很满意,时常制造一些浪漫的小惊喜讨她的欢心。

就这样,两个人交往了一年半载后便结婚了。

可是,婚后,陈胜华很快就显露出了端倪。

他甚少在家里洗澡,身上却一直保持干净,似乎在外面沐浴过。

后来,怪异的事情越来越多。孙兰发现陈胜华似乎频繁便血,厕所的垃圾桶里总能找到一些带血的卫生纸。

夫妻生活的时候陈胜华更是敷衍,仿佛机械地完成某项任务般。

后来有了陈澍,他们本就不频繁的性生活更是变得寥寥无几。

孙兰起了疑心,开始着手调查陈胜华的行踪。

她查到了陈胜华和一个叫夏舟的男人的开房记录。

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陈胜华对此竟然毫不辩解。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就是骗婚的同性恋。

对于陈胜华而言,结婚,只不过是借个女人的肚子用一下,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罢了。

他甚至坦诚地对孙兰说,我们可以互不干涉,在外面各玩各的。

陈澍小的时候并不知道什么是同性恋。

他只是对父亲的某些行为感到愤怒,父亲从不顾家,似乎隔三差五就要在外留宿,甚至连大年三十和中秋节都不回来,留下陈澍母子俩孤零零地独守空房。

每年如此。

“知道我高考为什么只考了五百三吗?”陈澍问。

林听雨沉默地摇了摇头。

陈澍接着说:“高中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件事情。其实他们并没有刻意掩饰什么,我早就发现了不对劲,只是到了高中的时候才真正抓到了把柄。”

高中正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叛逆激素最旺盛的时期。

而陈澍,亲眼看见他爸亲昵地搂着一个男人的腰,两人一起进了酒店。

从小被教育礼义廉耻的陈澍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父亲是个骗婚同性恋,母亲是个同妻的事实。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父母只是感情不和,关系不如正常夫妻那般亲密,却没想到真正深层的原因竟是如此。

可十几岁的少年也不过就是半大的孩子,没有师长的正确引导,又该去哪里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呢?

陈澍不知道。

他生来性情薄凉,不喜与人诉说心事,遇事总是自己藏在心里。

但陈澍的爸妈发现他知道这件事以后,索性破坛子破摔,连拙劣的表演都省去了。

陈胜华的行为愈发猖狂,有时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家。

即便难得回一次家,他也看陈澍母子百般不顺眼,找尽各种理由,当着陈澍的面跟孙兰吵架。

而孙兰不止一次抓着陈澍的肩膀絮絮叨叨,仿佛神经质般翻来覆去地对陈澍说:“儿子,你是站在你妈这边的,你必须跟你妈统一战线,妈不能没有你。”

甚至在三个人的家庭微信群里,陈胜华和孙兰也能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每天在群里轮番@陈澍,相互辱骂。

陈澍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提着线的木偶一样。

他大量地吸收了父母带来的负面能量,积郁着心中的消极情绪,性格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

看不进书,听不进课,无心学习,什么也不想做,每天浑浑噩噩地度日。

陈澍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一个问题: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

陈澍想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答案。

临近高三的时候,某一天,陈澍看着自己下降到班级倒数的排名,突然醒悟过来,他的人生不应该为了这种事情从此深陷沼泽,止步于此。

他捡起课本重新拼命学习。

可陈澍荒废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课业基础非常薄弱,空缺的地方宛如有一个无底洞,无论如何都填补不完。

陈澍吊着一口气,发了疯似的学习,可成绩仍然卡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怎么也上不去。

即便如此,他心中仍然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呐喊: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的,一定能够做到的。

陈澍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自己。

直到高考前两个月,发生了一件事。

陈胜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居然把夏舟带回了家,明目张胆地向孙兰示威。

就是这件事,彻底摧毁了陈澍一直以来摇摇欲坠却故作坚强的心态。

阴险变态的父亲,十年如一日忍受的心理病态的母亲,丧偶式的婚姻,叛逆期的压抑,学业的瓶颈。

所有的负面情绪,统统在那天晚上爆发出来。

陈澍忘记那天他究竟对夏舟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咆哮,手边的东西都被他摔得七零八落。

陈胜华也冲着陈澍吼,却时刻不忘护着夏舟。

孙兰哭天抢地,死死抱着陈澍,求他住手,不要毁掉这个家。

整个屋子一片狼藉。

陈胜华带着夏舟走了,并连续一个星期都没有回家。

孙兰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哭着责怪陈澍毁掉了这个家,毁掉了这段她苦苦维持多年的婚姻。

陈澍问她:“你明明知道他骗婚,可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

她哭着回答:“我丢不起那个人!”

陈澍这才猛然醒悟过来,这么多年来,其实家里所有的亲戚都知道这件事情。

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怪不得。

怪不得他妈从来不让他去荆市的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想见外孙一面,也只能千里迢迢坐车来看他。

怪不得小时候,每到过年去亲戚家串门时,总会有长辈语气暧昧地问他“你爸爸回家了吗”。

怪不得家里的长辈总是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

陈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痛哭了一场。

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焦虑,甚至开始失眠,还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陈澍不知所措地向妈妈求救,哀求她带自己去看心理医生。

他觉得自己病了,觉得自己很抑郁,觉得自己快要疯掉。

他需要疏导,需要治疗,需要倾泻。

可孙兰说——

“你觉得看心理医生有用吗?他疏导你,给你开药,然后呢?就能治好了吗?药吃完了怎么办?你又抑郁了怎么办?你依赖药物、依赖别人疏导有什么用,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意志力为什么这么薄弱?如果我像你这么脆弱,早十年前我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陈澍的心态便是自那天起,彻底崩盘。

他像一只漂浮在空中的热气球,忽然被人用针扎了一个小孔,一点一点地漏着气,再也鼓不起来。

再加上那一丁点勉强支撑的燃料终于消耗殆尽——

陈澍这只高高在上的热气球,终于从空中急速向下坠落。

后来。

后来就是高考,陈澍考出了那样的分数,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陈澍非常平静。

他早就想好了对策。

要么填一个越远越好的学校,远走高飞。

要么复读,从头来过。

这一次,陈胜华和名存实亡的妻子第一次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他们觉察到陈澍想要逃离的意图,反对陈澍提出的复读的要求,逼迫他填本市的学校,不允许他逃到外地去。

陈胜华需要陈澍,孙兰也需要陈澍,这个扭曲、变异、名存实亡的“家庭”,更需要陈澍来做维系的枢纽。

陈澍选择抗争的方式,便是在志愿表上乱填一气——除了第一个志愿是陈胜华要求的本地高校,剩下的都是外地的学校。

再后来的结局便是落榜。补录。提出复读。被驳回。

陈澍最终去了一个刚升本没几年的二本学校,补录到了一个班上同学高考成绩平均分数比他低五六十分的高价专业。

这个大学甚至连他高中的一半都不如。

陈澍每天看着朋友圈里的高中同学都在晒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发着新校园的照片,而自己却只能坐在一个连像样的图书馆都没有的破烂学校里怨天尤人。

室友们白天逃课睡觉,晚上熬夜开外响打游戏到半夜,经常带人回寝室喝酒聊天抽烟吃火锅,搞得整个寝室乌烟瘴气。

每天晚上,陈澍躺在挤满八个人的寝室里,睁着眼睛望着头上的床板,听着还没有睡觉的室友们热烈地讨论着自己丝毫插不进话也不想插话的话题。

作息被他们带得几乎完全紊乱。

陈澍不是没有委婉地抗议过。

室友们嘴上说着“哦哦好的”,安静不到五分钟后又立即恢复原样。

再催再提,他们回答陈澍的就是“你烦不烦啊,别人都在打游戏只有你要睡觉,就你特立独行”,最后干脆装作听不见。

陈澍反而成为了“不合群”的那个异类。

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那句话,是某一天,一位室友不屑地对他说:“陈澍,你读重点高中,高考分数比我高五六十分又有什么用啊?现在还不是跟我睡在同一个宿舍里,交一样的学费,拿一样的毕业证书。”

陈澍为人清高骄傲,如何能忍受得了这种奇耻大辱。

不是的。

明明不是这样的。

陈澍一遍又一遍地翻着高中同学的朋友圈,反复咀嚼着室友的那句无心之言,只觉得满满的不甘心。

“我不甘心。不甘心为什么明明是一样的起点,我从前的同学过得一帆风顺,不甘心为什么我却只能低人一等过着这样的人生,不甘心让那些躲在暗处嘲讽我的人看到我的落魄,不甘心让从前的同学看不起我,最不甘心我心高气傲自命不凡却又对自己的失败无能为力,最终只能碌碌无为地走一条平庸到底的路。”陈澍说,“这分明不是我的错。”

林听雨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陈澍镜片下那双浅色的眼眸。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路灯和车灯倒映在陈澍的眼中,宛若桥下波光粼粼的河面一样跃动着。

“然后我逃跑了。”陈澍没有注意到林听雨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接着说,“一个人退学,办理复读手续,逃到这个小镇,重新开始。”

林听雨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很勇敢。”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有这句话。

林听雨想起第一次在沈青梅家遇见陈澍时,沈青梅对陈澍的评价就是“很勇敢”。

那时林听雨只知道陈澍瞒着家人退学复读的做法惊为天人,却不曾想他的背后却背负着一捆又一捆带血的荆棘。

陈澍就这样沉默不语地负重前行,每走一步,背上的荆棘便会刺入他的皮肉一分,沿途走过的路便又多了一个血脚印。

“勇敢”这个词对陈澍而言,太过于沉重了。

而毫不知情的林听雨竟然还对他说,你转学吧,你走吧,你不属于这里。

林听雨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操。

他都对陈澍说了些什么?

“我逃跑过很多次,但这一次,我决定面对,我要自救。”陈澍说,“我不能再失败了,否则我这一辈子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只需要努力就能翻盘的机会。”

林听雨沉默不语。

陈澍接着说:“我以前最经常想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我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是什么?”林听雨问。

“那就是,”陈澍转过头,直视着林听雨的眼睛,坚定地说,“‘凭什么我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林听雨一怔。

凭什么,我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凭什么我要质疑自己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我为什么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的父母生下我的时候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可既然我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么我就是我,我有我自己的生命,有我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也不是谁跟谁用来延续香火的产物,更不是为了维持某段婚姻或者某个家庭关系才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因为我就是我,我只是我。”

陈澍面色平静地说。

骤然间,林听雨的心脏砰砰砰地疯狂乱跳起来。

“……陈澍。”林听雨终于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震撼。

陈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样,把林听雨那颗阴暗潮湿的心也给点燃了。

陈澍真的是特别的。

就像他说的,陈澍就是陈澍,陈澍也只是陈澍,他有他自己的生命,有他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陈澍是万丈悬崖边上吊着的那个向死而生的人,哪怕脚下是无尽深渊,哪怕化成一具皑皑白骨,他也有着明确而坚定的信念,绝不放手。

他和林听雨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他是奇迹的碎片,哪怕不慎跌落到这个小小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却仍然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林听雨,你不是问过我,是不是很讨厌同性恋吗?”陈澍突然问。

猛然间听到这句话,林听雨心头一颤,不由得侧目望去。

是,当时陈澍并没有回答他。

但他听了半个晚上陈澍的身世,似乎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答案呼之欲出。

陈澍直视前方,面色平静地说:“是。”

明明猜到了答案,可林听雨还是闭上了眼。

……这是不是,意味着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林听雨深吸一口气,复而睁眼,想说些轻松的话语来缓和气氛,却听到陈澍继续说:“……可我,并不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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