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7
裴然第一次逮到那小子的时候,他已经把手搁在裴然的后车胎上了,放眼望去,一排的瘪胎。
那段时间环山路上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个小兔崽子,每天都偷摸摸地放他们的车胎气,裴然蹲点了好几晚,好不容易撞上了正在“作案”的小子。
他像拎小猫似的把人揪了起来:“啧,你小子,可算是让我逮着了。”
那小子瘦的像根豆芽,却还在裴然手里不服气地挣扎起来,裴然只好将他放下了,又打量他一眼,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倒是一点儿都不阳光,浓黑的眸子像只小野兽似的紧紧盯着他。
裴然拍拍屁股下的车座:“你胆儿挺肥啊,这儿的车子你也敢动?”
那小子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明明干了一堆坏事,但一脸的大义凛然的味儿:“你要打就打,但我不会不还手的。”
一句话把裴然逗笑了:“我不打你,我就问问你,你这是干嘛呢?”
这小子的模样,显然不是莱调皮捣蛋的,一脸的深仇大恨,也不知道是谁招惹他了,好半天才动动嘴唇挤出几个字来:“不喜欢……”
环山路上呼啸而过的机车响刹那间盖住了那小子的声音,让裴然啊了一声:“不喜欢?不喜欢谁你去放他的,搞什么无差别攻击呢——”
那小子眉头皱皱,显然很不耐烦,倏忽放大声音打断了裴然:“我说我讨厌摩托车!”
半大的小子,嗓门倒是挺大,在空旷的半山腰回旋好半天,将裴然震得一愣,他又低头看一眼那小子。
不喜欢摩托车的人多了去了,当他们骑在马路上,总会有人指着他们的背影教育自家小孩儿:“瞧见没,总有一天得出事。”还有那些大爷大妈,抄着扫帚追出来骂他们扰民的,什么花样都有,但都没有说闲到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放车胎气的。
裴然带着几分疑惑开了口:“你——”
话未说完,前方就响起了一片凌乱的脚步声,伴着颇为放肆的吆喝与议论,几个高壮的人影就冲这边儿走了过来,裴然猛然从车上站起身,一把将那小子扯到了身后。
那几个高壮青年不过片刻就走到了两人面前,嘻嘻哈哈地冲裴然招呼一声,摸上了自己的车,大家都不是什么萌新,自然瞬间就发现了自己的车子又被放了气,登时暴怒起来:“淦,有病吧!又来?别让我知道是哪个兔崽子,不然我弄死他!”
最为高壮的年轻人是他们的头,骂骂咧咧半晌,忽的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裴然:“裴然,我不是让你找内兔崽子好几天了?”
裴然挥了挥手:“嗨,内小兔崽子还挺机灵,我在这儿守了好几天,连个影子也没瞧见。”
他说着,身后的小子却好像恨不得立刻宣告全世界是他干的一样往前迈了两步,裴然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但还是让高壮的年轻人瞧见了,皱了皱眉:“这谁?”
裴然笑道:“哦,我弟,今天非要吵着跟我一起来。”
年轻人的目光带着几分狐疑,从裴然脸上打量到小子脸上,最终像是相信了裴然的话,嗤笑一声:“就你亲戚多,什么时候带个妹妹来瞧瞧?”
他说罢,其他人跟着哄笑起来,裴然却迅速将那小子拎上了自己的摩托车:“有事,先走了!”
年轻人瞧见裴然顺畅地发动车子准备离开,又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嚷嚷起来:“你的车子怎么没问题?”
“可能是我运气好吧!”裴然溜得飞快,眼瞧见他们追不上来了,才终于把车停下,扭头望那小子一眼:“下车吧,还指望我送你回家吗?”
那小子从摩托车上爬下来,看着他哼了一声,显然一分一毫的感激之情也没有,裴然嗤了一声,但也早就料到了,他瞧见那小子慢吞吞的背影,又忽的开口叫住他:“哎,你刚也看见了,要是下次让别人碰见了,不死也得扒层皮,以后别干这事儿了听到没?”
那小子脚步顿顿,很快走掉了。
“然后呢?”谢不渡听的还挺投入,一脸的认真,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裴然瞄一眼他的脸色,又放下了几分防备,长长吐了一口气,脑袋里浮起的困意让他的回忆微微有些混乱,他停顿了片刻才又慢慢开口道:“后来那小子还是挺听话的,就没再干了。”
那小子顶着一张臭脸,倒还算明事理,之后再也没有干过类似的事儿。
但那之后,裴然又瞧见这小子在环山路上出现了好几次,探头探脑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儿,裴然又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扯到没人的地方:“你小子,不会放气放上瘾了吧?”
那小子眉头一皱:“你才有瘾。”
裴然:“那你来做什么?”
那小子横了吧唧:“没事儿就不能来了吗,这儿是你家开的?”
要是换成别人,估计这小子早就挨揍了,但裴然不一样,谁让裴然有一屋子的兄弟姐妹,这种不通人情的小鬼,他见的多了,他啧了一声,也不生气,瞧见这小子仔细而又紧张盯着远处那些车手的目光,倏忽想起他之前的发言来,不由得笑笑:“你小子,不会是个傲娇吧,嘴上说着讨厌摩托车,其实天天来看。”
小鬼眉头又皱起来,恨恨反驳:“我说了讨厌就是讨厌!我永远都不会喜欢摩托车!”
他几乎如赌咒发誓一般挤出的这句话让裴然愣了愣,又问道:“为什么?”
那小子垂下头,半晌才愤愤地开了口:“因为它只会带来不快乐!”
裴然眨眨眼,不知道这小子怎么突然变成了哲学家,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但他想了片刻,最终还是笑了笑,揉了一把小鬼的脑袋,虽然很快被拍开了,但他并不介意,拍拍屁股下的车座:“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那小子反应一瞬,很快露出一脸的厌恶,抗拒道:“我说了我讨厌摩托车!”
裴然噗嗤笑了一声,将怀里的头盔扣在了那小子头上:“与其你去讨厌某、排斥,拒不接受某些东西,不如征服它,打败它,将它踩在你的脚下,成为你荣耀的铺路石。”
那小子似乎被裴然的话说动了一些,脚步微动,很快被裴然推上了车,在他的辅助之下兜了一圈,裴然低头问他:“怎么样?”
那小子还是一脸的臭屁,没吭声,裴然也不强求,但也依旧会在他来的时候,跟他聊上几句,那小子也渐渐对他没有那么抗拒了。
直到——
“直到什么?”谢不渡声音轻轻,应和着水声,听见裴然顿了顿才道:“直到那个人死了。”
裴然怎么也没想到,那小子竟然是阿杰的弟弟,他看见那小子那张阴郁的脸时,刹那间就明白了这小子为什么会讨厌摩托车,又是为什么经常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那里。
他从未想过,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别人也变成了跟他一样的孤儿。
裴然看着那小子背着破书包走进来,一脸的阴沉,他的脸上露着笑容,心里却如同露出了个无底洞,不断地下坠。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更何况这场死亡还是因他而起,悔恨与愧疚犹如枷锁,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断地折磨着裴然,他会反复梦见阿杰坠崖的那一瞬间,明明他并没有看到,但他总是会在梦中无比清晰地看到这一幕,他向下伸手,却只能在抓到一片虚无中惊醒。
当他第无数次无助地从梦中醒来时,旁边床上的那小子忽的坐起了身,定定看向他:“你又做噩梦了?”
裴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但那小子却阴沉着一张脸从床上下来,爬上了他的床,蜷缩在裴然身边,声音低沉且坚定:“这次我陪着你。”
福利院的冬天暖气不足,空气,床褥都是冰凉的,但少年的手很暖。
只是这些过往,此刻的裴然以朋友的身份,显然是不能够知道的,也显然是不能对谢不渡说出口的,他只好过滤下所有细节,剩下的只有平淡、贫瘠且单调的少年时光罢了。
“后来他离开,跟他的家人一起。”裴然垂下头,用手划了划水面,漾起几道波纹,很快消散。
谢不渡未开口,庭院里骤然而来的寂静更容易催人入睡,裴然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几乎快要睡过去,半晌才听到谢不渡出声:“他们相处才不过几年,怎么能算是家人,只是过客罢了。”
裴然听到这句,忽的来了精神,瞪大双眼反驳谢不渡:“怎么不算!”
即使他与那小子的相处仅仅几年,但却好像是他人生那张匮乏的白纸之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短暂却又醒目,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谢不渡并没有因为裴然态度不友好的反驳而发怒,反而凝望着他的郑重的双眸,嘴角慢慢地扬了起来,带着浅笑低低地嗯了一声,裴然看到,耳廓又是莫名的一热,往水里缩缩,移开了视线。
只是他的故事讲完了,谢不渡却并没有说话算话地讲自己的故事,因为裴然垂下头不过片刻,一贯优秀的睡眠质量就开始让他眼皮打架,打气呵欠来,靠在后壁上已经有些朦胧了。
谢不渡没有有意叫醒他,只是静静地盯着他,提防他滑下去,半晌,谢不渡开始缓慢地靠近裴然,还带着几分蒸腾的水汽,在裴然耳边轻声问道:“那你现在……想他吗?”
意识已经在周公家门口徘徊的裴然,全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想,我很想他。”
世界再次归于了寂静。
裴然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了多久才被谢不渡叫醒,谢不渡已经收拾齐整出了水池,俯在他耳边道:“快醒醒,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了。”
裴然晃晃脑袋,强达起几分精神,立刻又往水里缩了缩,好在谢不渡说完就离开了,不然裴然还不知道又要纠结多久,他从水池里爬出来,慢慢擦着身子,脑中莫名闪过谢不渡刚刚的脸,他的表情还是一如往常的沉静,嘴角挂着一抹浅笑,但不知道为什么,裴然却莫名觉得,他好像在为什么事而高兴着。
他心里冒出几分疑惑,努力回想一瞬,又觉得自己好像没露出什么马脚来,晃晃悠悠回了房间。
雨是在裴然睡下后一阵才终于下下来的,夏季的雷阵雨在世界所有地方都是一样的喧闹,电光闪烁,随即滚滚雷声轰鸣,只是他们地处山间,雨声打落在石头上,噼里啪啦像是起了共鸣,树叶扑簌,间歇不停,将睡的极沉的裴然都惊醒了。
大约是才讲过裴天的事儿,他竟然在这么久之后,终于又梦见了一次那个少年,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我追上你了”,而后他就睁开了眼,意识不清的他再次下意识想去堵裴天的耳朵,但眼前看着他浅笑的人,确是谢不渡。
裴然讪讪一瞬,将要收回手,谢不渡却倏忽起了身:“是不是很吵?”
黑夜里谢不渡的轮廓模糊,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咚咚响在垫子上,他慢慢走到窗旁关上了窗。
雨声小了一些。
那咚咚声又响了起来,慢慢接近裴然,谢不渡再次俯身躺下,但却并没有立刻睡下,他撑着脑袋,睁着浓黑的双眸,静静看向裴然,裴然不明所以地屏息了一瞬,恍惚间又看见那一点光,随着谢不渡的睫毛扑簌两下,不知落在了何处,他等了一阵也不见谢不渡有要睡的意思,忍不住发问:“你不睡吗?”
谢不渡微微摇头,反问:“你刚刚为什么要捂我的耳朵。”
“就,就……”裴然没想到谢不渡竟然会问这个,还算太清醒的脑袋一时间一片空白,净想不出一个很好的借口来,他哼唧一阵,但谢不渡大约是不耐烦了,打断他道:“你要是回答不上来,我就吻你了。”
裴然的双眼微微睁大,显然是急了,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眼前的那个身影,就已经慢慢俯身,向他靠拢而来。
裴然的唇间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温热,似乎还带着几分雨天特有的潮气,湿润润的,让他的心跳骤然慌乱起来,而谢不渡这次并没有浅尝辄止,他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了裴然的手,像是怕他挣扎一般倏忽紧握,举过头顶,稳稳地按住了。
窗外的雨下的很急,但谢不渡吻却不疾不徐,一点一点的试探着裴然的底线,让裴然胸膛里的心脏,如引擎一般轰然作响,几乎快要跳脱出来,脑袋发昏,天地旋转,但他仅存的一丝清明很快感受到谢不渡的另一只手,极其不老实的落在了他的腰间。
那件浴衣质朴而又简单,谢不渡手指一勾就轻松打开了带结,衣摆微微滑落的触感此刻在黑夜中被无限放大,霎时间让裴然朦胧的脑袋清明,挣扎起来。
好在谢不渡并没有强人所难,裴然才挣扎一瞬,就轻轻松开了他,裴然的脸在夜色掩映之下,几乎热的发烫,仿佛被外面的温泉同化了似的,他震惊地瞪大双眼,磕绊道:“你,你,不能这样!”
谢不渡微微垂眸看他,没吭声,但脸上的神情仿佛写着“为什么不能?”
裴然眼珠转了一瞬,终于想出个借口来,紧接着道:“你可还一直都没有追上我呢!”
这话让谢不渡终于有了一丝反应:“那么你的意思是,我追上你就可以?”
“……”裴然滞了一瞬,完全没想到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但他急中生智,立刻挺胸嚷嚷起来:“追上我?勒芒站之后你一直都在输吧,你真的能追上我吗!”
谢不渡瞳色深深望向裴然,片刻后又蓦的笑了笑:“既然这样,这次比赛,我会超过你,拿到分站冠军。”
裴然虽然还被谢不渡按在身下,但一提起比赛的事情,当即来了劲头,嗤了一声:“好像你把话说出来,就能赢我一样!”
谢不渡也笑:“我说出来,就一定能赢你。”
裴然愤愤地张张嘴,还想要反驳他,但话未出口,又再次被俯身而来的谢不渡堵了回去:“现在,你可以先给我一点利息。”
谢不渡的唇再次轻轻地贴了上来,让裴然好不容易才清明的脑袋又发了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付利息?
这跟利息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会有种自己又被谢不渡绕进去的感觉?
裴然一脑袋的问号在眼前不断盘旋,却忽然听见谢不渡附在耳边轻声到了一句:“我也,非常,非常的,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