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7.
整个下午海湾都不曾醒过,他睡得安安静静,对外界的声音分毫不闻。
迟归默坐片刻,待家政公司的保洁人员来敲门,将他们领去了隔壁。
半个多月没进去,果不出他所料,里面灰尘遍布,气味陈腐,根本无处踏足。
幸而海湾的东西都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他一时的拖延居然歪打正着。迟归指挥人将行李先搬到走廊上,等打扫干净屋子再放进去,也免得碍事。
孰料今天来的几个家政人员里有一个小伙子,年轻人浮躁不稳重,毛手毛脚,一个不留神踢倒一箱,杂七杂八的东西滚得到处是。
迟归眉心微蹙,道:“进去吧,这儿不用你管了。”
年轻人与海湾一般的年纪,看着黑黑瘦瘦,五官稚嫩,懵懵懂懂,略显天真。
面对眼前这样一张英俊到毫巅的冷脸,饱经生命沧桑之人也难不有瞬间的恍惚,何况是初涉世事的他:“对……对不起,”讪讪点头,匆忙逃了进去。
迟归蹲下身,一件件捡起他认为是垃圾、海湾却当宝贝的东西。钥匙扣,笔记本,存票根的小铁盒,装硬币的玻璃罐,还有一张已然泛黄的字条。
是张心愿清单,足有十二条,大约是多年前所写,字迹都褪色了,但几个完成项目后面打着新画上去的对勾。
海湾的愿望在迟归看来简直不值一哂,卑微到近乎可笑,然而他却从这荒唐可笑里品出一丝难名的情绪——像被人在心口掐了一把。
“1.一定要还清债务,加油湾湾!”
这一条若放任他那个赌徒父亲任意妄为下去,只怕遥遥无期——迟归暗忖。
“2.希望海长生不要再赌钱了!”一个哭丧的文字表情写在旁边。
“3.希望赵丽娟不要再骂人了。”迟归记得,赵丽娟好像是他的继母。
“4.希望遇见喜欢的人,他也能喜欢我。”这句话是黑色碳素笔写就,后面跟着一句:“永远陪着我不离开。”紧跟着又是一个恣肆的对号,被红笔划得面目全非。
迟归眸光一暗,接着看下去:“5.想住有窗户的房子。”这条已经打了对勾。
“6.希望以后开一间旅店,嘻。”
傻瓜。
“7.吃肯德基。”狠狠划下去的符号,在纸上戳了一个洞。
“8.吃一次哈根达斯。”尚未完成。
“9.坐飞机。”他在右边画的不像客机,倒似滑翔机。
“10.每年都能吃一次草莓和西瓜。”用下水不流畅的笔补了一句:“草莓西瓜汁也算,今年比去年幸运。”
“11.写真销量上升。”总算实现了一条。
“12.山哥要早点升职,天天做好吃的。”唯有第十二款被红笔批改,似乎是作废的心愿。
迟归将字条夹进方才掉出来的笔记本里,正看见上面用蓝色圆珠笔记的流水账:买菠菜三块五……请客吃火锅四百九十二。
节省如他,也肯花钱请客,稀奇。
保洁阿姨走到门口,恰到好处地打断迟归的遐思:“迟先生,里面的牙刷还留着么?”
“扔了吧。”他道,“连杯子一起扔了。”
“没有杯子啊。”保洁阿姨奇道,“是用一次性纸杯的,但已经不能用了,我扔掉了。”
迟归表示赞同:“可以,知道了。”
打扫完卫生已是晚饭时分,海湾的东西箱子堆箱子地摞在门口,迟归也不搬进去,任由它们在私密性极高的走廊上搁着,转身回了自己那边。
晚上仍旧清淡为主,他将芦笋和虾仁切碎,佐以香菇、鸡汁,蒸了一碗金黄蛋羹,最后淋上两滴麻油、撒上几点香葱,拿进卧室给海湾。
一并端去的还有同样是鸡蛋,却是西式做法的焦糖布丁。另外半盏紫米粥和一杯酸梅汁,都是下午才做的。
海湾晕晕乎乎醒过来,感觉倒比睡前更倦怠些,连手脚都酥麻难以使力,生生睡软了。
迟归摸摸他额头,皱眉道:“怎么还烧?这药该管用才对。”
“不要紧的。”海湾被他扶起来,先喝了些清水漱口,才拿调羹吃粥。
“没放糖,放了两颗红枣,煮烂挑出去了。”迟归自觉地端起鸡蛋羹,用边缘更为锋利的小铁勺喂他:“里面有芦笋,你吃的时候注意,别咬了舌头。”
海湾此刻精神萎靡,有问必答、有言必应。他颓废地看着迟归,乖乖回道:“嗯,我知道了。”
迟归掌不住笑了笑:“你真该照照镜子,病得像个傻子。”
“我才不是!”海湾借着酸梅汁里的倒影瞥了一眼自己,支吾道:“你才是傻子,你就是。”
傻子才不要他。
吃过饭,中午的药效退散,海湾头疼目胀,歪在床上唉声叹气,一说无聊,一说睡不着。
迟归收拾好东西进来,告诉他隔壁房子已经整理妥当,立即使得他缄口不言。冻蜗牛的确是冻蜗牛,注定无法亲近。
这一病来得出其不意,却给了海湾再住下去的借口。但如此一来,仿佛他赖着不走似的,越想越觉无味,倒不如尽快搬走,免得招人烦罢了。
海湾蒙着被子转过身去,嘴巴不自觉地撅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迟归见状,默默走了出去。
小孩子能有几分钟的热度,此一时心热,下一刻便心凉了。海湾的心思他亦有所察觉,不予回应是不愿他愈陷愈深,世间可没有后悔药卖。
只是那个吻,他当真错了,冲动害人不浅。
海湾的病养了一周多才痊愈,也并非他想拖延,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纵然再着急,还是要慢慢熬着。
病愈之后他便搬了出去,可称得上仓皇而逃。隔壁天天有人打扫,比他之前住着时还干净,纤尘不染,真像迟归的房子。
大梦初醒,反而看得比先明白——他和冻蜗牛终究是云泥有别,近一个月的朝夕相处换来的依然是不冷不热的关系,他的痴心妄想也该收起来了。
何况,他的生活已经忙到无暇再想情情爱爱。
海湾回去先登陆上网络课程,按着jennifer发给他的指示,一步步更改密码,打开时间计算器,开始跟着上课。
由于他生病,写真落下一期,要尽快回去补拍,餐厅的工作虽有迟归发话帮他请假,也不好一味逡巡。目今已是八月中旬,他的钱包干瘪,再不去上班,下个月房租都无着落。
工作室还好,平时没有任务,一个星期不去也是寻常事。他去补拍时,谷崎非但没有数落他拖缓工作进度,还亲切问候了他一番。
倒是餐厅,众人敢怨不敢怒,颇有微词。谁不想多歇几天,然若让他们休假,真未必有人愿意,毕竟考核在即,大家都不想放弃实践机会,用一周的时间换取将来淘汰后的无限遗憾。
独有秦川,仍是那副得过且过的惫懒相,不知陈延辉这个舅舅的后台是有多硬,让他毫不为将来之事生愁。
海湾不觉得自己是有背景的人,一来从小到大确实没有过,二来迟归对他而言顶多算是贵人,不会为他徇私。
因为如此,他更要付出十二分的努力,否则后果严重不说,还会令萍水相逢便出手相助的迟归失望。
钱债尚且能还,情债他负担不起。
今天来餐厅的人他认识,是上次他为之倒香槟的一对男人。桃花眼穿着浅色休闲衫,黑色直筒裤,脚下一双常见的椰子鞋。丹凤眼却西装领带,虽略矮些,站在旁边俊朗高大却不输前者。
海湾异常紧张,上次搞砸被许鹤遣到角落里站了几天,这次若再出纰漏,还当着迟归的面,想想都浑身汗毛直竖。
前菜是鞑靼牛肉和法式尼斯沙拉,荤素搭配,都是冷盘。海湾难以理解这种满碟皆是生肉生菜,混着鸡蛋、橄榄油、洋葱、酸黄瓜等,连煮都不煮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端上去,脊背挺直僵硬,步伐迅捷从容,再回去时身上已沁出一层薄汗。迟归将番茄红汤烹好给他,眼神一扫,温言安慰道:“去吧,别紧张。”
海湾感激地点点头,余光一直停留在手里,生怕洒出一星半点,又让人挑出错来。
谁知还未走到近前,不远处的桃花眼忽然按着丹凤眼的颈子,吻了吻他嘴唇。海湾惊在原地,久久不能动步——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到底是高级餐厅,侍者们处变不惊,各司其职,井然不乱。许鹤状似无意地走到海湾跟前,耳语道:“发什么愣,还不快送过去,太失礼了。”
海湾来不及和他对口,端过汤去,又将副菜的鱼和主菜的拼盘送上,最后给他们一人上了一块黑森林蛋糕。
乐队在墙边奏鸣,钢琴与小提琴相和,间或夹杂着几声装饰音。一首改编过的《生日歌》,普通至极的旋律在烛光暧昧的餐厅里响起,竟是这般深情款款。
迟归洗过手慢条斯理地出来,一反常态,笑得灼人眼睛,却是对着丹凤眼在说话:“生日快乐,又老一岁了。”
原来是生日——海湾心想——他们果然认识,难怪上次桃花眼问起冻蜗牛。
丹凤眼微微一笑,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落在海湾身上,紧接着靠在了桃花眼肩头。他的动作是那样自然,不觉突兀,反觉顺理成章。
桃花眼亲自打开香槟,在场众人皆有份,高脚细口杯分发下去,大家齐声举杯相贺。丹凤眼犹如薄醉,又或是羞赧,向众人道过谢,一饮而尽。
海湾置身于此,看着他们脸上藏不住也不想藏的美满,忽觉萧萧然若风雨加身、戚戚焉似浮萍伶仃。
喜悦欣慰,又黯然羡慕。
迟归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可以下班了,这里让许鹤照看吧。”
海湾没有多说,听话地去更衣室换下工作服,离开此时正弥漫着粉红色烟火的餐厅。他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杯无。
陆远舟最近和他家老太太去浅草寺烧香,昨天刚回来,听说海湾生病闹着要去看。左右离得近,还不如自己过去,海湾正好也有事想问他。
酒馆里零星坐着几个人,大半空着,盖因老板刚从日本归国,音响里放着三味线,倒很新奇,不落俗套。
陆远舟一见面先给海湾两只符包:“给你求的,一个心愿达成符,一个姻缘天定符。听说这玩意儿可灵了,你戴着试试吧。”
“谢了。”海湾收进兜里,叹了口气,“不过应该没用了,我觉得我好像失恋了——还是单方面的。”
“为什么,你表白被拒了?”陆远舟递上长岛冰茶。
海湾摇摇头:“那倒没有,但我觉得他就是那个意思,不咸不淡的,还好几次暗示我搬出去。我觉得他肯定知道我的想法,就是心里不愿意,又太有教养,不想直接挑明让我难堪,所以才一直不回应,其实是在变相地拒绝我。”
“不会吧,你是不是想多了?”陆远舟深觉恋爱中人都是神经而敏感的,“他要是对你没意思,干嘛睡你又亲你?干嘛天天做菜给你吃?干嘛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你?闲得没事干,给自己找麻烦吗?”
“因为他人好。”海湾闷闷趴在桌子上。“他都说了,那是生意。”
陆远舟又忍不住要翻白眼:“就你这点儿钱在他眼里都不算钱,什么乱七八糟的生意,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这么傻!人家可是年纪轻轻就走向人生巅峰的大棉花云,哪来那么多泛滥的好心?他这种人成天在商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把时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不喜欢,谁有功夫跟你在这儿过家家啊!”
“那他还赶我走。”海湾不信他的话,“备用钥匙一寄过来,他就给我了,还迫不及待地请人帮我打扫了卫生,这不是摆明着让我赶紧走吗?”
“备用钥匙寄过来了?”陆远舟的关注点与他完全不同。
海湾“嗯”了一声:“早寄过来了。”
“怎么可能呢……”陆远舟低头沉思片刻,立场不禁有些动摇:“迟归到底什么意思,真服气,搞那么多弯弯绕干嘛。”
“就是啊。”海湾扁嘴道,“男人怎么这么讨厌,他就是块西伯利亚进口的饼干,咬不动还硌掉了牙。”
“说得好像你不是男人似的。”陆远舟眼神一瞥门口,见威武雄壮的林城正向这边走,笑问:“那他呢,他是什么?”
“……”海湾脑中蹦出三个大字,脱口道:“转基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