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海湾整个上午心不在焉,客人来后指定要许鹤倒酒,他帮忙递冰桶的时候差点掉在地上,偏巧对着厨房窗口,被迟归看得一清二楚。
里面的人不作声,外面的人红了脸。
讨债的几人进不来,一直在门口蹲着。餐厅里私下也有议论,大家虽不曾点明,但毫无疑问这情形影响客人对餐厅——尤其是一家半私房的高档餐厅——的印象。
下班后迟归称有事自己开车先走了,海湾换过衣服出来,见更衣室大门紧锁,许鹤正站在落地镜前整理衬衫领子。
“门怎么锁了?”他拧了两下扶手,没能打开,“这是谁锁的,外面锁的么?”
“不用费劲了,是我锁的。”许鹤扔下手中攥着的银色钥匙,叠起衣服,放进了手边原木色的电子柜里。“你今天带来的那些是什么人?”
海湾有些反感他的质问,皱眉道:“那是我的私事儿,你把门打开吧,我还有事,着急走。”
“闹到餐厅来了,就不是私事。”许鹤一头碎发遮住眉弯,与平时用发蜡抓出的造型不同,显得青春稚嫩。
“他们一直在外面,没进餐厅。”海湾的巧言令色并不逊于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鹤拿出一叠纸,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一份铭盛集团下属子公司的雇佣合同,职位是初级行政助理,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聪明、能办事儿、懂眼色,就足够了。月薪一万三,是正经的白领,五险一金,周末双休,带薪年假,朝九晚五,干得好能进上游公司,可以说前途无量,比在餐厅当个服务员好得多。你现在签了它,明天就可以入职。算我给你的遣散费。”
海湾失笑道:“谢谢你费心,我有自知之明,干不了。这么好的地方,还是你自己去吧。”
“你别犯傻。”许鹤一把按住他拿钥匙的手,“这样的工作名校毕业的大学生也找不着,以你这个条件,该抓住机会。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不适合在这儿工作。你以为服务员那么好当么?那是外面的三流餐厅,这里可不一样。”
“你既不会外语,也不了解各国的餐饮文化,更没有足够的见识,做事还毛毛躁躁,在这里是干不长的。何况你还给餐厅惹了一身骚,我们这种层次的餐厅,来的都是达官显贵,门口杵着那几个不出两天就能坏了招牌。”
他一番苦口婆心的长篇大论,听在海湾耳里只有“可笑”二字:“走不走、适不适合,你说了不算。迟总没说什么,你就不用操心了。”说毕,转身去开门。
许鹤在他身后冷笑道:“你别以为迟归带你进来就会帮着你,你和他关系走得再近,他也不会为了你坏了餐厅规矩,他可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你以为没有他帮你,你能从这儿待几天?能不能留下来,还得凭本事。”
“是吗?”海湾回头笑笑,“那你也别以为把我赶出餐厅我就接触不到迟归,毕竟……我们可住在一起。”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餐厅,看见路边兢兢业业等着他的几人,心里的烦躁累积过半,打定主意佯装不见。
搭地铁时,他们隔着几个座,坐在他旁边。走回小区时,他们离着几步远,不紧不慢地尾随。直到他进了小区,他们才被门禁挡在了外面。
一路上海湾都在想许鹤的话,看来他对迟归有所企图,这是肯定的。但这个企图是什么,他还拿不准,为财说不通,为色倒更合理,为别的也不是不可能。
能轻易拿出雇佣合同来打发他的人,绝非寻常之辈,至少比他强百倍。
迟归不在家,海湾郁闷难耐,想打电话叫陆远舟出来陪自己聊天,又后悔刚才没有直接去一杯无。
他躺在床上翻滚半天,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蹑手蹑脚地走到迟归卧室,张开手臂扑进了他云朵似的大床里。
没换衣服,海湾暗喜。
在上面打了两个滚,他扽平床单,又步入衣帽间。里面的衣服远远看着仿佛会闪光,中间的正方形玻璃桌上摆着只玻璃碗。陆远舟若在,一定又会大呼小叫,如数家珍地报出设计师、价格,和产地。
海湾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环顾四周,一件件看他的衣服,很多西装、衬衫,颜色冷淡一如迟归。衣服的剪裁他瞧不出奇妙,质感却都很好,摸着手感也不错。
迟归应该很喜欢戴袖扣,海湾拉开一层白色钢琴木抽屉,里面是无数衬着黑色天鹅绒的小格子,每一方都盛有不同材质和款式的袖扣。
他当然分不出子弹式和鲸尾式的区别,也辨不出镀金珐琅扣和玛瑙贝母扣的高低,单纯觉得这小物件像女人的耳环,很精致,很漂亮。
下一层是各式腰带,浓烈的皮革气味告诉海湾,迟归冰霜般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有些烈性的人,并非一味温文冷漠。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合上了抽屉。
从衣帽间出来,他又溜达进了书房,这间屋他来过非止一次,但还是第一次发现,窗户对着的那面墙上有扇门。
海湾斟酌再三,想起许鹤,赌气似的推开门,原来是会客厅,与大客厅连着一道推拉门。
这间屋子四壁贴着白色大理石,中间面对面两把沙发椅隔着小桌。左侧满满一墙的杯子,有玻璃杯,有陶瓷杯,迎着太阳波光粼粼,如同海面倒映其上。
海湾仔细盯着看了许久,始终未敢伸手触碰,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碎了,又是价值连城的宝贝,需要他几年时间偿还。
惊弓之鸟,可以免祸。
海湾走回书房,从外面关上门,刚想出去,忽见桌上摞着厚厚一叠书,像是艺术期刊或者时装杂志。
他低头一看,却是他们工作室出的写真集。
这些册子每一本都价格不菲,海湾脑中装着一百个问号,不明白迟归从哪里搜罗来的,也不清楚他要这些做什么。
难道他也需这种写真排遣寂寞?
随手翻了翻,海湾顿时了悟,这些无一不是和服主题。换言之,冻蜗牛应当是买来给他找冒充之人的。
他勾了勾嘴角,一页页看下去,在倒数第三本里找到了一颗生在模特臀边的黑痣。
这一期他记得,背景是雪屋,拍过同类主题的人有三四个,而写真的发行时间是两年前,去工作室一查记录,便可水落石出。
左右无事,海湾立刻换鞋出门,走到小区门口几个人又跟了上来。他故意顿了顿脚步,他们也倏然一滞。
海湾余光盯着他们,蹲下身系紧鞋带,猛地向地铁站狂奔而去。他打架的本事平平,逃跑技能满分,幼时还参加过县里的田径运动会,水平堪忧的颁奖人称他“勇夺桂冠”。
新人和旧人的分别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几个人买票的功夫,海湾已刷卡上了车。从清晨开始憋着的闷气在看到皮裤扭曲的脸时一扫而空,他得意洋洋地冲外面的几人挥了挥手,跟随列车飘然远去。
到工作室时洋子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海湾摸摸她脑袋,顺手摸出块巧克力给她。放在兜里都快化了,迟归买的糖果他吃得很节约,一块几乎掰成三瓣。
洋子说方楠正在楼上拍运动装,摄影师谷崎也在,他手里还带着上次拿走一直未还的影集,便也去了三号棚。
谷崎工作时不忌讳人看,相反很喜欢晚辈们来观摩学习,但他最厌烦别人打扰到他,音量过高、指手画脚,都极排斥。
这一行里摄影师和模特是祖宗,懂事的模特更会殷勤讨好摄影师,否则成片很可能是灾难,直接影响到销量——即收入。
海湾不敢贸然和谷崎搭讪,进去后同彦鸣并排站着聊了几句,提起查记录的事,听说今天是周六,工作室的人大都在家休息,没有管理员权限进不去系统。
又是白跑一趟,徒劳无功,他叹了口气,走到摄像机旁边放下影集,却被谷崎一把拉住了胳膊:“看他。”
海湾一怔,即刻反应过来,谷崎还记得他上次表现不好,让他向方楠学习,看别人如何在镜头前作态。
翻译说的与他想的如出一辙,谷崎趁方楠补妆的空档,一张张给他回放刚才拍好的第一手照片。
白花花的人影在狭小的屏幕上闪过,海湾蓦地一惊,抢过摄像机翻到前面一张侧面照,高倍清晰的画面放大到极致,眼前赫然一颗痣。
是他,居然是方楠。
海湾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难怪他每次看见自己都遮遮掩掩,难怪上次在浴室撞见他穿着一身长衣长裤,自己蠢笨至此,竟毫无察觉。
一念及此,随之而来一阵恶寒。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方楠,与他和和气气的方楠,每次见到他都面带微笑的方楠,背地里却打着他的旗号做那些事。
真是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原本恼火不已,心心念念要找到他出一口气。但此时此刻,海湾只觉得后怕,这样的人在他身边,他还浑然不觉,真是个任人坑蒙的傻子。
无怪许鹤不耐烦地拿一纸合同来打发他。
海湾没有找他理论,即便揭穿他又如何,至多大家翻脸不和,除了让自己将来工作中尴尬以外,毫无用处。
诉讼对他而言是无稽之谈,普通人谁耗得起一场看不到希望的官司,何况他的情况格外不普通些。
去一杯无喝闷酒,看来是最佳选择。
陆远舟恰好也在,例行给他一杯长岛冰茶,听他说完前因后果,气得七窍生烟,一面张牙舞爪地要去和方楠、徐鹤理论,一面不停地诅咒海长生。
海湾拦着不让:“别去了,去了能怎么着?又拿他们没办法,到最后还是自己下不来台。我以后还得在工作室混呢,万一闹出事儿来,工作室才不管是什么原因,惹麻烦的人肯定一律解约。”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吧!”陆远舟手里的白毛巾被他攥成一团,“你是犯小人了吧?你身边一个两个三个,都这么讨厌,害得我都迷信了。一群混蛋,什么玩意儿,人渣!”
“不算了也得算了,就过过嘴瘾吧。”海湾叼着吸管,平静犹似湖水。“我来的路上想通了,与其跟他们生气,我还不如管好自己的事儿呢。我一定要留在餐厅里,一定要超过方楠的排名,气死他们!”
陆远舟禁不住笑道:“想法是好的,实施起来难。那个老狗`日的,就知道压榨你。要我说你就别管他算了,让他被放钱的人打死才好呢,省心了!你成天帮他擦屁股,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次还了还有下次,还有下下次,你还得起吗!”
“那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不管他了。”海湾垂头说。
陆远舟看见他这副模样便有气,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就不管了怎么着啊,怎么就不能不管了?你是脑残么,凭什么他欠的钱你就该还啊?以后别他妈说认识我,看见你就烦!”
“你生什么气,我都没生气。”海湾拉着他手臂笑说,“再说,真没法不管,要债的都找上门来了,我躲都躲不了。”
“冻蜗牛怎么说?”陆远舟斜着眼睨他,“他就帮你还钱,没别的意思,比如钱债肉偿、卖身还钱之类的?”
“好像……”海湾摇摇头:“没有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