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2.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下来的时候,迟归正在桌前摆盘。
蟹黄小笼包一咬“滋”出一口汤,油汪汪的橙红蟹粉,亮晶晶的糯米粉皮,小小巧巧一只十八个褶,顶端还坠着红宝石样的蟹籽。
皮蛋粥鲜香四溢,姜汁恰好祛走螃蟹的寒凉。桌上清清爽爽摆着四五样小菜,口感脆嫩的渍黄瓜,甜而不腻的桂花藕,还有脆腌萝卜、泡椒笋片。
海湾每天都为迟归口中的“家常菜”咋舌,“简简单单”四个字在他们之间的定义截然不同。单吃早饭就要费时费力至此,长此以往委实累人。
但如迟归所言,喜欢便不觉得累。
现在知道他每天都做,无论自己在不在,无论他吃不吃得完,并非是特意做给自己。海湾再没有了之前那种甜津津犹如泡在糖水里的感觉,唯余一丝蹭饭的窃喜而已。
吃过饭,迟归大发善心,带着海湾和他一齐去餐厅。走到地下车库时,后面尾随上来三四个叼着烟嘴、面色不善的人。
他们老早等在那里,海湾出门便已看见。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忐忑难安。跟在迟归后面,他还特意低着头,尽量减小自己这个目标。
鹰眼难逃,他们还是一秒发现了他。
迟归觉察出异样,顿在车门边瞥了一眼海湾,又打量打量几个人,问道:“有事?”
其中一个穿皮裤的笑了笑:“我们找阿海,您随意。”
“找他?”迟归看着脸色泛白的人,“你认识这几个人?”
“不认识,但是……”
话音未落,皮裤嗤道:“不认识我们,连你老子也忘了?”
仿佛一颗重若千斤的橄榄压上心头,海湾瞬间明了,也瞬间窒息。他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海长生又跟你们借钱了?”
“没错儿,要不然哥几个也不费这个劲儿,大老远跑到这儿来找人。”皮裤嘬了口烟,呛着似的咳嗽起来。
海湾望着迟归,歉然道:“你先去吧,我……请个假,完事儿自己过去就行。”
迟归不应声,转身问皮裤:“你们要多少钱?”
“不多。”皮裤坐在旁边的一辆奔驰车前盖上,摸摸车标,扯着嘴角道:“本金十五万,八分利,也就是你们这些有钱人手指头缝儿里洒下来的钱。”
“你找他自己还去,凭什么来找我!”海湾听不得那人用这样的口气和迟归说话,他现在脸上好像搁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皮肉“滋滋”响。
打遇见迟归那天起,他一直很小心,竭尽所能地把这一面藏到海面之下,不让它出现在生活里,尤其不能让它暴露在心上人的面前。
尽管迟归早已知悉他负债的事,可他掩耳盗铃地认为,只要他不说,只要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说,迟归就不知道他因何欠债,他们就还是一样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人。
他还有机会。
他住进海湾国际,他喜欢高高在上的冻蜗牛,他甚至谋得一份前途光明的工作。他把自己包裹在梦幻的泡泡里,在太阳下折射着七彩的光——每一分颜色,都来自于琉璃般的迟归。
短短几天时间,他的生活从渠沟到云端。他陷进去了,为单方面的喜欢而沉醉,为连回应都没有的呐喊而痴迷,甚至到这一刻才意识到,感情已经深厚至此,无法抹去了。
偏偏现实要他摔下来,要他当着最想隐瞒的迟归,展示他人生最不堪的一面。从前的他尚可忍耐,现在的他绝难承受。
他被激怒了,面红耳赤像一只发狂的幼豹:“他凭什么给你们钱,你们找海长生去啊,找我算什么,又不是我欠的钱!我有也不给,你们有本事绑了我,看看有谁会出一分钱!”
“阿海,你这话说得不地道了。”皮裤仍笑着,无愠亦无怒,“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老子欠的钱,你凭什么不还?咱们又不是危害社会的不法分子,绑你干嘛?这年头讨债的都是孙子,咱们都是正正经经的人,顶多老在你面前晃晃,盼你发发善心,把钱给我们就完了。做生意嘛,和气生财,你说是吧?”
“什么叫父债子偿?”海湾被他笑得满心怒火,憋着一口几乎要吐的血,眼睛烧得胀疼,刚想还口,迟归先道:“海湾,上车去。”
他说毕,拉开车门,将张牙舞爪、满口拒绝的人强行按了进去,回头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是说了么?”皮裤笑说,“咱们就跟着,干不了别的事儿。放心,绝不让您为难。”
迟归掏出手机,按亮屏幕,拨通老陈的电话,告诉他晚去半个小时,又问皮裤:“他欠你们多少钱?我是说一共欠多少钱。”
“怎么着,你想帮他还啊?”皮裤的喽啰冲周围几人咧嘴一笑,活像蟑螂成精,“这傍上大款就是不一样哈,咱们哥几个怎么没这好命,长成个小白脸就不用出来干这个累死人的活了!”
“卖后门的活儿,给你干,你干得了么!”旁边一个疤头说。
迟归皱了皱眉,还未开口,皮裤先板着脸道:“别瞎嚼你妈的蛆,咱们是来做生意的,闭上你那臭嘴!”
“到底欠你们多少钱?”迟归听不惯这等市井粗话,强忍着生理性不适催问。
皮裤拿出手机算了算,笑道:“我刚接手这盘活儿,还得先看看。这些年他还的都是利息,本金嘛,还早着呢。加上现在这十五万,零零碎碎,还有二十六万五没还完。怎么样,老板是要帮他还了?”
迟归看着小狗一样眼巴巴扒着车窗的海湾,不耐烦地摸出手机说:“给我个账户,准备好借条给我。”
“新借条就在身上,旧借条可没带着。”皮裤笑道:“要不然这么着,您先把这十五万还了,改天再还剩下的?”
“那不行,我提前说在这儿,不准备好借条,一分钱也没有。”迟归坐进驾驶室,降下车窗,“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来找我,我等着。”
说毕,油门一踩,蹿了出去。
“你跟他们说什么?”海湾急着从后车座往前探头,“我不要你管,求你别管了。这种事儿没人敢沾惹的,我不想你……你别管了。”
“坐过去,别乱动。”迟归冷冷吩咐。
海湾耷拉着脑袋坐回后车座,诺诺问:“你是不是答应给他们钱了?”
“放贷吃的是利息,我既然要还,就还全款,他们不会高兴。”迟归打开左转向灯,“滴答滴答”的声音蔓延在狭小的车厢内。“不过遇见主动还钱的总不能推出去,他们拖几天,就会准备好欠条。”
“可是——”
迟归不容插嘴地说:“高利`贷一沾就是个无底洞,利滚利常年都在还利息。与其你欠着他们的,不如欠着我的。反正你也已经欠了我三十万,顶多再加几年期限。这样你工作室的工资可以用来还本金,否则月月拿去填了利息差,永远还不清。”
“可是——”
“我话还没说完。”迟归向后视镜里瞪了一眼,“我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和我除了那一夜,没有别的关系。我这么做,自然不能无偿。我借你钱还债,你要达到我的要求。首先,你得给我写欠条;其次,你要按时还钱,拿出你的最大盈利能力来;还有,我要看到收益。”
海湾抓着前座靠背问:“什么收益?”
“你一无所有,什么还值点钱?”迟归不看他,盯着路面说,“我要你的时间,那是你唯一值钱的东西。”
“时间?”海湾不解,“时间怎么给你?”
迟归开进隧道,周围顿时暗若暮色,“你未来几年的收益已经是我的,但在我的餐厅干几年,日后出去难保不会有发迹的一天。我要你跟我签个合同,无论将来你做什么,我要你自还清债务之日起后十年总资产的百分之十。”
“这有什么意义?”未来在哪里,海湾都摸不着、碰不到,或许将来他只是个潦倒落魄的废物,百分之百也不值一文。
迟归开出隧道,光线洒进车厢,他牵起唇角,道:“你放心,将来会有意义。任何事都是一种概率游戏,我赌你赚钱对我而言一点也不亏,这是无本的赌局。”
海湾懵然片刻,“哦”了一声,富人的思维,他真搞不明白。
到餐厅时许鹤已经等在那里,今天的主厨是迟归,没他开不了张。众人见他来,齐齐九十度弯腰问好,却被他教育了一通:“什么陈腐的规矩!这里是职场,不是旧社会的地主府。以后见面打个招呼就行,别把封建社会余毒带到餐厅来。”
海湾眼里红血丝密布,趁着他训话忙溜进了更衣间,还未关上门,许鹤先拦住他道:“你干什么去了?来得比迟总还晚,自己去行政办公室领个扣薪处罚去。”
刚说完,门口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迟归冰凉的声音传进门:“海湾是被我留下的,以后他和我同一时间过来,不用提前半个小时了。”
“是,迟总。”许鹤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海湾松口气,换上工作服,推门听见走廊上人声议论:“我刚看见的,他们就在门口蹲着呢,不信你去看呀。五六个人,长得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跟黑道混混似的。赖在那儿赶都赶不走。”
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跑到门口,只见方才讨债的几人正大剌剌站在外面,一副“此店是我开”的样子。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海湾忍不住向外冲,眼看要大打出手。
“回去。”电光火石之间,迟归及时拉住了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