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0.
“要不然……咱们把地毯倒过来吧。”
陆远舟眼珠一转,趴在沙发底座边觑了觑,笑道:“你看啊,这个沙发底挺低的,把地毯倒过去,估计冻蜗牛三两年都发现不了。”
海湾踉踉跄跄地爬过去,思量半日,不确定地问:“会不会不太好?那不是毁了他东西,还不承认了?”
“你是全国道德模范么?”陆远舟的白眼排云而上,“其实就是个心理问题,冻蜗牛知道有这块脏,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可他要是不知道、看不见,这脏也就跟没有一样。反正地毯在这儿,你又不是给他一把火烧了。只要他用着不膈应,看不见和没有没区别。”
“你这话太哲了,能行吗?”虽如此问,海湾心却宽了。“要不然先洗干净,再……再倒过来吧。”
陆远舟点点头,刚站起身,忽听一阵门铃响,不觉骇了一惊。
他顺手抄起沙发靠垫扔在了番茄渍上,跑到门口借着猫眼窥视一番,回头道:“不是冻蜗牛,是个大妈。”
“对了,是保姆阿姨。”海湾示意他开门,去卧室拿出装钱的信封,出来道:“阿姨您好,我是迟先生的……室友,他叫我把这个月工资给您。”
厅里的陆远舟正和一头波浪小卷、面色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大眼瞪小眼,穿浅蓝雪纺衫的阿姨仔细打量打量穿白衬衣的海湾,颔首说:“好好,谢谢小伙子啊。迟先生他不在家吗?”
“他出差了。”陆远舟一扬手,向海湾使个眼色,后者立刻席地而坐,盖住了那只突兀的靠枕。
“是出差了呀,我还以为上班去了呢。”阿姨缓过神,自来熟地笑说:“哎呀你们两个小伙子是迟先生的亲戚吗?我在这儿好几年了,从没见他家来过人的。不对不对,还来过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姑娘。”
“我们就是他朋友。”陆远舟毫不见外地拿出迟归昨晚熬的蜜桃酱,用小勺挖了一匙,还未来得及倒水,先被海湾一把握住了手:“别弄这个了,你想喝呃……我去楼下给你买。”
“那我不,我就喝这个。”他又取出剩下的半瓶气泡水,旋开了盖子。
“不是……你喝橙汁儿吧,我给你榨。”海湾地主老财抱元宝似的抱起蜜桃罐子,笑吟吟道:“我现在就给你榨,反正你也不喜欢吃桃。橙子也能加气泡水,我给你做,肯定比桃子水好喝。”
陆远舟“哼”了一声,摔得冰箱门“砰砰”响:“小气鬼!我不喝橙汁儿,你给我榨番茄汁儿,我要去沙发上躺着喝。”
阿姨不等海湾张口,先从洗衣房里探出头道:“可不敢在沙发上喝的,迟先生爱干净,溅上一点要命了呀。”
“怎么个要命法呀?”陆远舟剥了一颗巧克力凑到阿姨嘴边,讨好地问:“阿姨,您跟我说说,怎么个要命法?”
“喔唷你们可不晓得。”阿姨收着床单说,“迟先生可是顶爱干净的人啦,从前在这里干的保姆收拾东西的空档,在他屋里那个沙发上洒了些茶水,隔天就被辞退了呀!”
陆远舟眼风扫过面色煞白、一副惊慌之相的海湾,深觉解气,谄媚道:“阿姨您说话真好听,一定是江南人吧!之前那个人除了被辞退,有没有赔沙发?阿姨咱俩聊会儿吧。”
他原本相貌出众,兼之年轻显小,平时很有长辈缘。阿姨经他两句话一哄,立时眉开眼笑:“你们年轻人,小嘴都甜得哟,抹了蜜似的。我倒不知道赔没赔,但是迟先生的沙发听说是换新的了。”
海湾闻言,看着地上那只靠枕,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把蜜桃罐子放回冰箱,拿出两个橙子,榨好果汁递给陆远舟:“别生气了,你最爱喝橙汁儿了。”
“我去沙发上喝。”陆远舟故意拿着橙汁晃晃悠悠,看着海湾担心得手脚乱舞,顿觉神清气爽,“行行行,看你吓得那个样儿,我不去沙发上还不行?你叫阿姨过来,她说不定有办法洗地毯。”
“可是万一她告诉迟归怎么办?”海湾耳语道,“我肯定就完了,那么贵我真赔不起。”
陆远舟摇摇头,去洗衣房游说了几句,带阿姨走到地毯边,揭开靠枕问:“您看,就是这个。有办法洗掉吗?”
“我的妈妈哎,你们可闯祸了!”阿姨性情倒像北方人直爽,指挥海湾去洗衣间拿来一只塑料瓶和板刷,倒了些气味刺鼻的水在污渍上,轻轻刷着说:“用氨水洗一洗,兴许就掉了。唉,肯定是不像原来的样子啦,你们可得跟迟先生好好说的呀。”
陆远舟知道她怕担责任,更怕迟归动怒辞退她,因道:“阿姨放心好了,我们两个弄脏地毯的时候,迟归也在的。是他让问您的,还说让把地毯多吸两遍,客厅里也擦干净些,不要留下积灰。”
“那就好,迟先生知道就好了。”阿姨着实松了一口气,“他真是我见过最爱干净的人了,我平时做事要格外小心的。不过他人蛮好,工资都按时给的,还时常有菜给我拿回家。他的手艺真是好,都不用我们插手做菜的。”
海湾蓦地一酸,坐在旁边问:“他以前常常给你带菜回去吗?”
“那倒没有。”阿姨说,“碰上的时候,才偶尔带一次。迟先生回来的时间说不准,我有时候也碰不见他。不过不管多晚,他每天都做饭的。他就一个人,吃的也不多,每次都剩,都是好东西,倒掉可惜了,我就带回去了。说起来哦,迟先生这么优秀,长得也真是不赖,又有能力,又有钞票,还会做菜,哪能还没讨老婆呢!现在的小姑娘哟,眼睛都长到脑袋顶上去了,像那个和尚头顶的疤瘌。”
一语说得陆远舟和海湾都笑起来,又听她问:“哎,你们两个有女朋友了没有?没有的话,阿姨给你们介绍两个呀?这么大的人,该成家了。”
海湾忙摇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没到结婚年龄呢。”
“那怕什么了,先谈着,谈好了正好年龄也到了呀。”阿姨把板刷一搁,映着太阳仔细端详那块地毯:“喏,洗掉了呀。就是这个颜色不太对了,毯子摸起来也不好了。”
番茄渍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白到褪色的痕迹,形状像只煎熟的鸡蛋,质感远远看着便觉涩手,根本不必摸。
阿姨走后,海湾和陆远舟搬开沙发,地毯翻到一半,他突然后悔了:“还是别转了吧,我怎么一想到骗他心里就发虚呢?”
“虚什么呀?又不是头一次骗人。”谁从小到大还没扯过几个谎,“都搬到这儿了,转过来算了。”
海湾踌躇片刻,和他调换地毯,放回了沙发。
第二天他去餐厅,许鹤考虑到他昨天的表现,只让他杵在角落里看着,不许上前迎客,不许端菜倒酒。
干站到中午,下班前海湾听主厨说今天来的客人口味轻,很不喜欢盐重、油重的菜。
他回家时又看见许鹤在更衣间借着白织灯刺眼的光线奋笔疾书,不知写的什么,一见他进门,立刻慌张地收起记事本藏在身后。
海湾佯装不察,同他打个招呼,换下衣服出了门。
今天依旧凉爽,但中午的太阳仍不容小觑。地毯的事告一段落,他心情也随之攀升,看见路边晒得油汪汪的知了虫,不觉燥热,反觉可爱。
在一杯无待到太阳落山,回家时已近六点。海湾翻出一只电磁炉给自己煮了碗挂面,配着超市买来的橄榄菜吃得满头大汗。
洗完澡他点开社交软件,见邢佳然发了一张龙虾刺身图,陆远舟发了一张山珍海味满桌的家宴照,林城发了一张聚会烤串图,巧得是方楠也更新了一张烤翅的照片。
原本感觉自己的晚餐虽不算丰盛,至少还称得上甘美,此刻摸摸微微鼓起的肚子,忽觉索然无味。
浑浑噩噩又是一日,海湾拎着和他一样蔫头耷脑的特价菠菜回到家,开门先闻见浓浓一股肉香。
“你回来了!”迟归系着围裙在流理台前忙碌的身影,简直如同一把熨斗烫平了海湾的萎靡。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眼睛被遮住半边,更衬得下颌线清晰流畅。迟归的轮廓很立体,侧面看来鼻底偏高,唇峰翘起,人中顺势形成一轮弯月。下巴也并非海湾那样圆润的尖角,而是中间略凹,有一条浅浅的美人沟,这让他看起来坚毅而性感。
“消毒洗手换衣服,别在那儿傻站着。”迟归冷冷道,“吃完饭有正事跟你谈,菜放下。”
海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地毯,递给他菠菜,惶惶不安地洗过手、换过衣服出来,靠着流理台问:“你想谈什么事……我做了什么事不对吗?”
“先吃饭,吃完再说。”他不明说。
“不行,你不说,我吃不下饭。”一想到随之而来的急风骤雨,海湾哪里还能欣然用餐。
迟归手中握着一只木夹子,正在平底锅里煎鱼肉饼。马蹄碎使鳕鱼肉更为松散,配以蛋液和淀粉,滑嫩爽口且易成型。
一寸厚的鱼饼圆滚滚,两面金黄焦香,裹上泰式甜辣酱,再佐以芝麻、黑胡椒,味道足可盖过社交圈的一众照片。
海湾视若无睹,噙着嘴角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迟归寻出两只描金白瓷碗,盛了两碗白米饭,铺上一层海苔丝,再码进明黄的海胆和橙红的鱼子,放到他面前:“没什么,是餐厅的事,还有你工作室的事。”
“哦,那吃完饭再说吧。”命几乎吓掉半条,海湾长舒一口气,捉起筷子笑盈盈道:“你今天做好多菜,都没地方下嘴了。”
除了煎鱼饼,桌上还摆着一罐红焖牛腩,干锅火腿焗口蘑、蛋黄玉米蟹、上汤西兰花、泡椒鸡胗,还有一碗杭三鲜。
海湾倏然想起陆远舟念的那本杂志——“其菜品融合东西方,贯穿南与北”。眼下一席川粤齐聚、滇浙荟萃,外加日式海胆饭,倒真应了这句话。
“在美国待了两天,只想吃中国菜。”迟归给他添了一碗菠菜猪肝汤送在手边,“以你平时表现出的饭量,肯定吃得完,省得倒了。”
桌上的盘子虽多,每道菜的分量却不大,许是有意为之,力求花样翻新,不求盆满盘堆。
海湾一口咬掉半个外酥里嫩、甜酸适宜的鱼饼,扒了两口饭就着汤咽下,又去夹鸡胗和西兰花。
牛肉汁淋在饭上,更添醇厚浓香,海胆亦为之升华。金华火腿带着烤焦的味感,西兰花裹着高汤的鲜甜,二者同食与煨干水分的菌菇相辅相成,一口吞下,五味俱全,舌底生津,齿颊留香。
海湾吃得昏天黑地,最后一粒米填进胃袋,撑得摊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迟归收起碗筷,笑了笑说:“依你这个吃法,很快就别想再拍写真了。”
“我有什么办法,谁叫你每天都做这么多菜,还做这么好吃!”他深感会做饭是发胖之源,“前两天你不在家,我都只吃清水挂面配咸菜来着,稍微动一动热量就消耗了。”
“你吃挂面?”迟归皱眉问:“留在冰箱里的饭你没动?”
海湾正在餐后失神状态中,闻言怔忡了一下,才道:“没有啊,你留菜了么?”
迟归拉开软冻抽屉,两盒便当果然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他打开盖子嗅嗅,味道已然变质,随手倒进了垃圾桶。
“你怎么不留个条,太浪费了!”海湾惋惜不已,那可是冻蜗牛专门给他做的爱心便当——自然,“爱心”两个字纯属强行美化。
“我给你发过信息,你没看见赖谁?”他无所谓地说,“随手做的,坏了就坏了吧。”
海湾扁嘴咕哝道:“随手做的,给阿姨的菜也是随手做的,哪来那么多手,就知道随手!”
“你嘟囔什么?”迟归刷好饭盒,把洗碗机里的碗拿出来一一擦干,放进消毒柜。“去把窗帘拉上,我有话跟你谈。”
海湾“哦”了一声,慢吞吞走到阳台边,将漫天晚霞隔绝在窗帘之外,一转身听见迟归自言自语地嘀咕:“沙发怎么歪了,地毯也歪了。”
“……”室内温度瞬间低至极点,海湾内心天人交战,一个声音说不能撒谎、不能欠债,一个声音说地毯太贵、后果太重。他右手攥着裤缝,踌躇片刻,蹭上前道:“我、我闯祸了……大祸。”
“什么?”迟归挑眉问。
海湾咽了咽口水,道:“我弄脏了你的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