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海湾发现他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大门推开的刹那,摄影棚的空气忽然升高两个度,他周身燃起一层粉红色的火焰,烧得人头晕眼花。
百分之一的变化在摄影师眼里都分外明显,他细微的异常令蟹行已久的谷崎暴躁难忍,长发一甩骂了句日文。
翻译接着喊道:“把衣服撩起来,又不是……第一次,害什么臊!”
一句话将海湾内心的羞耻推至顶峰,他原本天真地以为让迟归来参观,可以缓解他在家里穿女装的尴尬,却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他连动一动都难。
海湾做这一行已有几年时间,业界风评一向不错,除了接受尺度小,几乎没有任何为人诟病之处。多数与他合作过的摄影导演事后曾向他抛出橄榄枝,想帮他更进一步,然都被他一一婉拒。
原因不外乎一个,他不想抛头露面。
站在公众视野中能享受到常人难以企及的光环,却也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海湾并不歧视或低看走上台的人,但他脑海深处始终存在一个莫大的隐忧——世上无圣贤,言多必有失,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浪涛席卷下全身而退。
他宁愿做恒河中的一粒沙,随风淹没于历史的洪流,也不愿做苍穹里的一颗星,和光碾压于时间的轨道。
迟归的注视于他而言,无疑等同于万众瞩目。
海湾羞涩难忍,狠心咬破自己舌尖,才勉强伏下身去。他此刻跪在蒲团上,双手撑地,上半身尽可能地前倾,是最屈辱的姿势。
他甚至觉得自己下贱。
摄影师嘀嘀咕咕,翻译师嘟嘟囔囔,一声声地要他头颈偏向左,身子偏向右,屁股再偏向左,双腿再偏向右,以如此扭曲的姿态向前微微挪蹭。
这个动作假如完善到一百分,那他必定风情万种、妖娆无限,如同水中蜿蜒浮游的蛇,尽态极妍。
海湾想起小时候看的电影,武侠片导演镜头下的白素贞与小青,便是这般勾魂摄魄。
可他是海湾,可迟归还在后面看着。
他咬紧牙关,自认为撕下一张脸地拗着造型,仍旧达不到要求。摄影师不时发出怒斥,他却如提线木偶,死气沉沉,僵硬难看。
陆远舟也瞧出不寻常,抱着替他解围的心态走到迟归身边,仰头问道:“你找湾湾有事?”
迟归没作声,眼神瞥见海湾,见他双股前后错开两寸,缝隙中的白色布绳难掩娇艳,粉红的一道侧影。浴缸里的他,亦是如此。
“问你话呢。”陆远舟看他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便有气,“你耳朵有问题啊?”
“我找他有事,与你何干?”迟归毫不让步,“你是他的经纪人还是代言人,我凭什么要和你交待?”
陆远舟鼻子里“哼”了一身,自言自语地骂道:“神经病!”
“精神病和神经病都分不清,也难怪听不懂正常人说话。”迟归自嘲地笑了笑,觉得和他一般见识实在有失体面,大非自己平时的作风,又看了一眼跪着的人,转身走了出去。
海湾再回头时,余光只见迟归面色不善地推门离开,而陆远舟着恼地站在后面。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心头大石落不过三秒,又暗暗沮丧起来。
迟归不喜欢他这样,对他的搔首弄姿毫无兴趣。
肯定是。
一想到那个人对他如此或许还有反感,海湾瞬间颓唐,摄影师喊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态度敷衍,动作懒散,再没有了骨子里透出来的诱惑与迷幻。用翻译的话说,就是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他躺着,他站着,他卧着,他扭着,静如一湾湖水,毫无波澜。
谷崎眉头紧蹙,川字纹似能夹死蚊子。拍摄结束后他把海湾留下来批评了半个多小时,全程说的日文,偶尔夹杂着方楠和另一个模特的名字,像是在做比较。
四五十岁的优雅中年人,细眼黑眉的日式粗犷脸,长发及肩的凌乱马尾辫,清癯身材裹在那身山本耀司的黑衣下,怎么看怎么不该是一个脾气火爆之人。
谷崎偏偏就是,他一面口沫横飞地教训,一面“刷刷”翻着珍藏的摄影集——那里面都是他自己颇为满意的作品,其中不乏海湾的身影。
翻译试图插话,但他说得实在太快,大约有些字眼也不适宜在公共场合宣之于口,因此随声附和几句便守在一旁不动如山。
海湾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过骂,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工作人员,何况还有好朋友陆远舟在侧。他脸烫得像烤红薯,委实羞愧难当,恨不能躲进地缝里,又无可奈何,只有唯唯点头道歉。
一个骂人,一个挨骂,周围人各做各的营生,司空见惯的场面。
对于旁人是家常便饭,对于海湾却是生逢第一遭。他头垂得越来越低,几乎跌到地板上,眼风扫过谷崎手里的写真,蓦地一愣。
他指尖停留的那一页也是和服主题,黑白双色细条纹,画面上的人侧趴在榻榻米上,臀边赫然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
谷崎崇尚自然,他拍的照片都是能少修便少修,尽量保留原始的风采。对那些磨掉肌肤纹理的画笔工具和改变阴影渐变规律的图章工具,他一向嗤之以鼻。
故而他拍摄出的照片,都只在后期微调,模特的痣和斑原封不动地保留,用他的话说,这些瑕疵才最鲜活,赋予静态图像以生命。
每个人的艺术理念不同,谷崎的恰恰帮了海湾大忙。
他挨完骂,毕恭毕敬地问翻译:“老师,麻烦您帮我说,我以后一定改,现在能不能把老师手里的影集给我看看,我好学习学习。”
谷崎闻言面色稍稍和缓,将厚重的黑册子递给他,并道:“明天,我。”
海湾会意,迭声道谢着告辞退出。
陆远舟忙跟上他,没好气地说:“什么嘛,这么凶!”
“他就这样,工作生活完全俩人,挨完骂就没事了。”海湾的难为情都被惊喜所取代,抱着影集翻到那一张,指给他看:“你瞧,这人就是那个冒充我在网上胡说八道,还开网店骗未成年开房的那个人。”
“你还挺客气。”陆远舟窥了窥,白眼相加道:“还那个人,是那个傻叉!”
海湾还要说什么,走到玻璃门边,猛然看见迟归的丁丁车停在路旁——他竟还在。
“冻蜗牛不会是等你呢吧?”陆远舟大惊,随即又大乐,一蹦三尺高,拍得海湾肩膀脆响:“可以啊小伙子,这就拿下了!快快快,赶紧找他去吧,叫他护送你回家,我自己回店里就行。”
“不会吧。”海湾比他更诧异,“他怎么可能……肯定不是来找我的。我先送你回去吧,不然你要骂我见色忘义的。”
陆远舟费劲拉开玻璃门,贴着迎风吹来的热浪,嫌弃地说:“少来这套,你傍上他才是给我减轻负担,请你赶紧忘义。你不是刚找到那个黑痣,正好拿给他看看,他肯定有主意。”
工作室在南山东路,“一杯无”酒馆在南山路,步行回去不到八分钟。陆远舟不由分说地告别,走前还替他敲了敲迟归的车门。
车窗降下,里面的人露出一双华丽的眼,淡淡道:“上车。”
海湾受宠若惊,拉开后门坐了进去,屁股还未沾到座椅,前面传来冷冷一声:“我不是你司机。”
“对、对不起……”海湾忙又下车,坐进了副驾驶,“谢谢你啊,这么热还等我。”
迟归的嘴里似乎从未有过好话:“第一,我到附近有事,顺便来找你。第二,车里有空调,热不热都一样。另外,我来找你一是因为你昨晚请我来,二是我的确找你有事。”
“你平时说话总这么‘第一第二’的么?”海湾望着他英挺的侧颜,语气认真地问。
迟归目光掠过他的脸,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只信封给他:“这个给你,明天你早上上班,下午闲着,正好等保姆过来把这个钱给她。”
“为什么要我给?”海湾接过信封,不解道:“你没时间的话,给她转账不行吗?”
“明天是月末,我付钱从不提前,也不拖欠。”迟归发动车子,向着湾区隧道驶去,“保姆上了点年纪,也没上过什么学,不会用线上支付。我明天早上飞旧金山,后天或者大后天才回来,所以让你给她。”
海湾“哦”了一声,小心收好那一叠钱,嗫嚅道:“那你晚上说不就行了,干嘛非等我?”
“我怕你晚上一个兴起又喝得烂醉,不回来过夜。”迟归凉凉的声线透着揶揄,“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手机关机。而且我不在家,你要怎么进门?”
到目前为止,海湾尚未自己开过他的锁。
“根据你的过往判断,我认为钥匙对你而言是个比较难控制的高级物品。”迟归讽刺地说,“所以带你回去录视网膜和指纹,还是有必要的。”
海湾撇撇嘴,想反驳又无法反驳,闷闷道:“你真刻薄。”
“我知道。”他宠辱不惊。
丁丁车开到海湾国际,迟归不着急回家,先去了楼下超市。
海湾上次来还是买那两个可怜巴巴的橙子,这一次移动的信用卡跟着,底气足了不少。
迟归让他推着车,他便开心地推着车,根本不觉这有损他的俊朗形象。他的衣装也的确更适合推车,白衬衫、牛仔裤、白球鞋,像个买零食的学生。
反观冻蜗牛,大热天还西装革履,金属袖扣在光下闪耀,从头到脚没有一分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他买的东西倒相反,在生鲜区转悠半天,勉勉强强接受了一对儿小青龙,另外添置些水果蔬菜,最后拿了一打生鸡蛋。
海湾摆弄着装鸡蛋的纸壳说:“你冰箱里还有呢,现在不用买吧?”
“那个不一样。”迟归又拿了两盒神户牛肉,“这是三天内的鲜鸡蛋,可以生吃,味道不腥,也无菌。”
“这么讲究啊。”海湾踩在推车底下的金属杆上,一跳一跳地说:“你回来就三四天了,鲜鸡蛋也得成旧鸡蛋。”
迟归又在酒水区拿了两瓶清酒,道:“今晚就吃。”
海湾点点头,趁他不注意,从架子上摸了两条一直想要但没舍得买的软糖,偷偷塞进车筐底说:“我帮你去结账吧,怪沉的,你去开车就行,我拎出去。”
“你拎得动?”
“这点东西有什么拎不动的!”
迟归盯着他片刻,转身向外走去。
“哎——”海湾扬声喊住他,看着收银员忍俊不禁的脸色,支支吾吾道:“那个……钱……”
“你不是说要结账吗?”迟归状似疑惑地走过来,“还是我结罢。”
海湾大窘,面上糊着一层火油似的,又热又闷,奈何囊中羞涩,捂着半边脸道:“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帮你付款,不是……算了。我那个现在没、没钱,回头发工资一定结账。”
迟归抱着纸袋,勾了勾嘴角:“行,我等你请。”说着捡起收银台上的软糖,放在最上面。
“我帮你抱吧。”海湾红着脸抢过装糖的袋子,埋头跟着他向前走,好容易回到家,又听他道:“巧克力、棒棒糖放冰箱,其他的放在流理台,等会儿我做,你先去收。”
迟归换上拖鞋,径自进了卧室。
海湾纳闷地关上门,伸手进袋子里一通乱翻,果然看见底下装着许多他叫不上牌子的巧克力和糖果。
他揉揉笑酸的腮,心想——真是威利旺卡的巧克力梦工厂。
心甜如蜜地收拾好东西,海湾走到卧室外敲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去找了一圈,发现迟归正站在衣帽间中央的方形玻璃桌前收拾行李。
刚才没来得及发作的情绪泛上来,他有些感伤地发现,迟归要走了。
“东西都收好了,要我帮忙做饭么?”海湾的心情往往影响智商,他甚至忘记,这些天他从未帮过厨。
迟归侧脸看了他一眼,道:“衣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