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午后的日光穿过木窗棂铺洒在卡座前,海湾纤长的睫毛沐浴其中,如同裹了一层金箔,随着眨眼的动作扑簌展翅。
年轻人的语气认真而懊恼,仿佛触碰了天边遥不可及的那颗星,虔诚向往却又怪罪自己的亵渎。
那是迟归,住五百平海景公寓的迟归,在林荫大道开餐厅的迟归,与他云泥有别的迟归。
纵然嘴上再不服气,再觉得他傲慢冷漠,他始终处在海湾穷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位置。他们之间相隔一层天花板,无论如何费力,终究难以逾越。
陆远舟抄起座上的抱枕,兜头抽了他一下:“你个大傻子!”
“干嘛?”海湾捂着后脑勺一脸错愕。
“你他妈终于开窍了,我还以为你得当一辈子雏鸭呢!”陆远舟兴奋的神情好似他自己喜事将近,“小文文,给我们这桌来瓶儿香槟!”
“你干什么?”海湾忙抓住他手:“我喝不惯那玩意儿。”
陆远舟不以为然,接过冰桶,拿出酒瓶,“砰”地起开了塞子。
给海湾倒满一只高脚细口香槟杯,他笑道:“这可得好好庆祝,我们湾湾终于死鸭子张开嘴了,可算搞明白自己心里想的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我喜欢人家,人家又不喜欢我,有什么好庆祝的?”海湾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我觉得我要完了才问你。我现在怎么办?”
陆远舟仰脖灌下两杯香槟,哄小狗一样拍拍他头顶,道:“你又不是初恋,喜欢就喜欢了嘛。他不喜欢你,你就想办法让他喜欢你。我给你支招,一定把他拿下。”
“得了吧。”海湾原想说林城你都还没搞定,又怕他触动情肠,因而点头道:“喜欢了就该追,可我不会啊。没追过,怎么追人?”
“追人是挺难的。”陆远舟不知撩动了哪根心弦,撑着下巴闷闷不乐,像朵霜打的芭蕉花。“冻蜗牛应该更不好追,送花送礼物嘛虽然俗了点儿,但招儿好使,可他喜欢的东西你也送不起啊。就他那样的,你得送点儿啥才能打动那颗冻干心……你还是得另辟蹊径,现在近水楼台,可以天天站在他眼前晃悠,等晃悠习惯了,你再忽然一消失,他心里准保得闪一下子。”
海湾觉得他的主意太离经叛道:“这样好吗?我觉得我喜欢他,就该告诉他。难道不用和他表白么?”
“你是个二愣子吧。”陆远舟的白眼几乎翻到爪哇国去,“你要是和他表白,他万一拒绝,这事儿不就黄了。你先勾引他呀,让他来和你表白,这多好呢?”
“那他要是不喜欢我呢?”其实今天他原本是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将这点萌生的喜欢扼杀在摇篮里,才来寻求帮助的,此刻反倒如火如荼地开展起追蜗牛事业了,海湾有些反应不过来。“我这样的人,他应该看不上。我也没什么优势,万一他还很烦我怎么办?”
陆远舟“蹭”地跳起来,掌心抽得他脸颊“啪啪”响:“这不叫优势?这难道不是优势?看不上那是他瞎了眼。你就放心大胆地追吧,你这样的他再看不上,他就活该冻在西伯利亚。晚上你把你们工作室的衣服拿回去几套,要那种清纯不失淫`靡的。别太过了。你穿在他跟前晃悠,我还就不信了,除非他那功能有毛病,不然肯定喜欢。”
“这不太好吧……”海湾想起昨晚的丁字裤,胸前仿佛还湿着一片,“这样的话,他肯定以为我不正经。而且就算这样让他有了点儿想法,那也是龌龊的想法,不走心。”
“男人是视觉动物,都是先走肾再走心。”陆远舟手里转着香槟杯,一副知之甚详的模样,“甭管直的弯的,要是光走心不走肾,那顶多是交情,算不上爱情。你这种恋爱经验几乎为零的人,就别瞎使劲儿了。”
海湾起身道:“那我赶紧去工作室拿衣服。”
“我和你一起。”陆远舟嘱咐吧台杵着的文文看店,和他步行往工作室走,“还有啊,冻蜗牛品味挺好的,你千万别露怯。”
“这种有点儿阅历的男人,最好为人师,都喜欢别人崇拜他们。你就多问问题少插嘴,时不时仰望脸、星星眼,就好了。”
海湾忍俊不禁,踢着路旁的石子问他:“你怎么这么了解?说得好像你泡过很多老男人似的。”
“我没泡过,但我见过啊。”陆远舟右手遮着太阳说:“我家老头子身边的人,不都是老男人?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听我的,准没错儿。”
“那我什么时候能告诉他?”海湾推开工作室大门,顺着楼梯拾级而上,刚转过休息室,忽见方楠满面含笑地从浴室走了出来。
“你今天有拍摄吗?”方楠见到他,微微诧异。
海湾顿了顿,摇头说:“没有,我来拿点儿东西。”
陆远舟眼睛一瞥,瞬间像只斗鸡一样炸开了毛:“湾湾,你快去拿衣服,今天热死了,我要快回去,晚上还约了人呢。”
“那你等我一下。”海湾不疑有他,直奔衣帽间去。
方楠掠过陆远舟,神情看不出分毫异样,转身时扬起的嘴角却透露了他此刻的不屑——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等等。”陆远舟不忿地叫住他,“你是方楠?”
对方远没有他想得逆来顺受,听见他来者不善的语气,不甘示弱地道:“是啊,你是陆远舟?”
“我是。”对方态度桀骜,陆远舟也咄咄逼人:“我说呢,长得是和照片上一样,连闻着味儿都一样。”
手指在鼻端摆了摆,他一脸嫌恶地道:“真骚。”
方楠却未动怒,站在原地笑说:“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陆远舟本人。林城哥说得没错,你的脑子的确有点儿不清楚。”
他说毕,抬脚便走,神情甚是倨傲。
陆远舟岂是忍气吞声的性格,转身拉住他,一个巴掌甩了上去。预料中的脆响却没有到来,他的胳膊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架住了。
彦鸣笑得谦和有礼:“怎么好好的,对我们的工作人员大打出手?他怎么招你了?看我面子算了吧。”
“远舟你干什么?”海湾拎着袋子从衣帽间里跑出来,正巧见到这一幕,拉着他道:“我拿完了,别惹事儿。咱们快走吧,回头再说。”
陆远舟冷“哼”一声,眨眨眼,笑容青春洋溢,仿若太阳:“再见,小野鸭。”
海湾歉然一笑,冲彦鸣点点头,带着人匆忙下了楼。
走到门口,他撑开推拉门示意陆远舟先出,跟在后面说:“你就是再不待见他,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打人。否则就算你有理,也成了没理了。再说感情这事儿,本来就没理可讲。”
陆远舟耷拉着脑袋气咻咻道:“我就见不得他那股子猖狂劲儿,一看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炮,不就是和林城拍了两张照片,还没在一起呢就这么耀武扬威的。神气什么呀,还不是我剩下的!”
海湾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别这么说林城哥。我觉得你就是眼高手低。既然你也喜欢他,何必这么着?早跟他说了,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我觉得大林哥肯定对你有意思,要不然他干嘛跟你合作开那么个小酒馆?人家多开两家健身房,不比这赚钱多。更不用说你三天两头不过来,都是他帮你看店了。”
“行了行了,你别唠叨了,先说你跟冻蜗牛的事儿吧。”陆远舟皱眉道:“你先去换衣服,我给你调杯酒。”
“不用了。”海湾道,“我还想着去趟长兴花园,找找那个网店店主赵承杰,打听打听照片泄露的事儿。”
此刻太阳正毒,路旁的爬山虎郁郁葱葱铺满整面墙壁,香樟树投下蓊瑞的影子,光线在叶片间的缝隙中穿梭,细碎斑点散落一地。
陆远舟站在树荫下,扭曲着一张被夏热融化的脸招手拦车:“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干的这事儿。”
“不先把衣裳放下么?”海湾从工作室拿出来的是一套宽袍大袖的汉服,妙就妙在衣料薄如蝉翼,犹如一层轻纱遮面。
“一件衣服不碍事,带着去吧。”陆远舟登上出租车,报出目的地,又问:“长兴花园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么?”
海湾对北城不甚熟悉,打从初三辍学坐着火车来到这座繁华而陌生的城市起,他便一直在南城混,发过传单,卖过奶茶,还做过酒吧服务生。
司机听见他们的喁喁低语,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笑说:“长兴花园在北边环岛码头那儿,住的都是外来户,干什么的都有,还有不少小妹妹。”
“小妹妹?”海湾挑挑眉,看看司机意味深长的脸色,瞬间反应过来——大约做的是皮肉生意。
之前他在南郊住,幸福花园里也有几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天天凌晨下班的姑娘。附近的居民总是对其指指点点,每每提到她们都要压低声音,仿佛在讨论某种传染病。
海湾早已见怪不怪,在他们眼里,他的职业同样有伤风化。
出租车驶出市中心,上了高架桥,一路顺畅无阻,很快抵达环岛。陆远舟留个心眼,没有让司机开进去,而是停在了门口。
长兴花园和幸福天地是同类型的小区,建筑风格与嘈杂的环境都如出一辙。海湾一到这里便如鱼得水,和陆远舟在小卖部以买烟为由摸清了赵承杰的背景。
他们准备佯装成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假称上门调查近期卖出的一笔保险,借机询问赵承杰是否知道网店一事。
陆远舟跃跃欲试,他们现在就像电影里的两个特工,端的是调查惊天大案的架势。
可惜电影终究是电影,艺术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海湾刚做完自我介绍,面前这个裸着上身的方脸男人便识破了他的身份。
他请二人门外稍候,接着进屋打了一通电话。
陆远舟越等越觉不对,忽然反应过来,拉着海湾便跑:“快走,他肯定叫人来修理咱俩了!”
“你怎么知道?”海湾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下楼,“你听见他说什么了?”
“傻不傻,要是开网店的事儿他知道,那他肯定见过你照片儿啊!”陆远舟急急向外走,刚转过楼群,忽见不远处几个人成群结伙地奔这边而来。
海湾也已看见,其中几人手里还提着家伙,气势汹汹的模样,上眼即知不是好人。
“快快快——快跑!”陆远舟拔腿便飞,其逃命速度堪比一百一十米栏锦标赛水平,“湾湾,快跑湾湾!”
尾随众人见势不好,一齐追了上来。
海湾从未接触过真正的地痞流氓,不禁暗暗咋舌——艺术当真来源于生活,江湖大哥或许一般人见不到,小混混却充斥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他一路狂奔,和陆远舟逃到前面两栋楼间的停车坪里,再想拐弯时,对面赫然一堵墙,竟是死角。
“完蛋了!”陆远舟吓得脸色煞白,小腿肚子直转筋,弯腰抱着脚满头大汗,“我靠,我腿抽筋了,疼死了。怎么办?他们追过来了,我害怕湾湾!”
海湾越急反倒越说不出话来,扳着他小腿直冒冷汗。看来他们今天在劫难逃,非得挨顿打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陆远舟低着头从臂弯里看见,远处蓝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是林城。
“大林子!”危急关头,他也顾不上别的,抻着脖子直喊:“救命大林子!”
海湾觉得他大概是吓傻了所以才会出现幻觉,忙掏出手机拨通110,一面拉着陆远舟向后躲,一面虎视眈眈地看着向前逼近的几人。
陆远舟锲而不舍,眼看几个人抽着烟逼近,一声拔得比一声高。
林城提前已经打好招呼,今天不去酒馆。他本是来找那次帮海湾搬家的两个朋友,刚从前面的楼栋里出来,耳边突然传来陆远舟的声音。
这片是他长起来的地方,每条小巷他都清清楚楚,闻声跑过去时,陆远舟和海湾已给人堵在墙角打了一顿,看不出伤势如何。
他大喝一声,上前拉开怔愣的几人,将陆远舟和海湾扶了起来,回头问:“谁叫你们来的?”
那几人大抵认识他,纷纷垂头不语,个个如丧考妣,只是异口同声叫了一句“林哥”。
“问你们话呢!”林城冷着脸时很有些江湖气,“谁他妈叫你们来的?”
“是周老四叫我们来的,”其中一个刀疤脸说,“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就说让我们来教训教训两个找他朋友麻烦的小……小白脸。”
林城将陆远舟扛到肩上,温声问海湾:“要不要紧,能走吗?”
海湾伸伸腿,身上的伤还疼,但不影响活动:“不要紧,没大伤。”
“告诉老四,今天的事儿没完。”林城撂下话,带着海湾往自己停在楼侧的路虎走去。
上车之后陆远舟立刻还阳,捂着自己挨了一脚的肋骨直骂娘:“从小到大我爸妈都没打过我,他们算什么东西!快点儿报警,把他们全关进去!”
“报警没用,你这连个轻伤都够不上,顶多拘他们几天,不到半个月就出来了。”林城开着车问:“你俩好好的上这儿来干什么?”
海湾道明来意,又说:“我俩也没想到还能这样,实在太鲁莽了。对了,我刚才报警了,警察去了我不在怎么办?”
“没事儿。”林城拐到了通往“一杯无”的路上,“他们有数,会解决的。”
回到酒馆,海湾和陆远舟一头扎进店后的小卧室,林城又拿着他的红花油跟了进来。
“我不擦那个,快送我去医院。”陆远舟迭声抗议,“臭死了,快拿开!”
海湾从药箱里摸出跌打喷雾,给自己简单擦了些,觉得疼痛似乎真有减轻,便也给龇牙咧嘴的陆远舟喷了些。
一番折腾,直到八点多,陆远舟才消消停停倒在床上。他摆出二级残废的阵仗,仗着自己有伤在身,指挥海湾给他端酒水递饮料,又让林城去两条街外给他买最想吃的海鲜捞饭。
林城二话不说,转身便去买饭。
海湾望而兴叹:“大林哥还是喜欢你,对你真体贴!”
“你羡慕啊?”陆远舟看看他,眼神落在那只劫后余生的衣袋上,“那你就快点儿拿下冻蜗牛,省得羡慕我。”
“我怎么拿下?”他现在对勾引的那套理论已经丧失了信心,“今晚没回去吃饭,不知道他又做了什么。”
陆远舟递给他一盘果冻,嗤道:“你现在行了,天天米其林的标准,还咽得下我们这小果冻么?”
海湾一口吞下半盘,嘴里着火一般又辣又呛,捂着嘴问:“这什么果冻?”
“分子料理。”陆远舟嘻嘻笑道,“这是酒做的,你刚才吃的那些,顶半瓶伏特加了。”
“啊?”海湾猛地站起身,只觉头重身轻,眼前金星乱绕,“我……你给我下药了么?”
陆远舟将他按在床上,脱了衬衫说:“谁给你下药,是你自己一口吃半盘的。来湾湾,咱们换衣裳。”
海湾摇摇头,一脸嫌恶:“换什么衣裳啊?”
“换这个汉服,给我开开眼界。”陆远舟把衣服扔给他,“快点儿,换上吧,一会儿再脱了。”
酒劲一分分上来,海湾又素来量浅,现在看自己的指头都重影。他半推半拒,仍是没能拗过,宽衣解带换上了汉服。
陆远舟掏出他手机,发现功亏一篑,里面并没有存冻蜗牛的号码。他想了想,先给自己老同学发了条信息,旁敲侧击要来迟归的电话,用海湾的号拨通了:“喂,是冻……迟归吗?”
彼时迟归正在家里倒剩饭,今天多做了一个人的,却少了一个人来吃。邢佳然刚走,留给海湾的餐具还躺在桌上。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座位,蓦地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类似于恐惧。
那个一无是处的陌生人居然渐渐侵蚀了他的生活,短短几天而已。
便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但他只一眼就想到了是谁。那天在回家的山道上,海湾曾将这个号码报给邢佳然。
“喂,我是迟归。”陆远舟聒噪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大意是说海湾喝得烂醉如泥,请作为同一屋檐下的室友迟归去接他回家。“自己想办法。”
他收了线,唇边牵起一丝冷笑——太缺乏自知之明,海湾回不回得来与他何干。
陆远舟低啐一声,看着晕晕乎乎的海湾,重新拨通了迟归的电话。
不出所料,又是挂断。
他继续打,迟归继续挂,继续打,继续挂……几次之后,听筒里传来一阵忙音,大约是被拉进了黑名单。
“靠,真是个老王八!”陆远舟无奈地踢踢人事不省的海湾,等排队回来的林城进门后,又喊道:“大林子,你送湾湾回家吧。他喝晕了,睡得跟个死猪似的。”
“行,我拿个袋子。”他从吧台后掏出一只黑色垃圾袋,撑开挂在了海湾脖子上,“吐倒不要紧,怕就怕吐了窒息。”
陆远舟取过一张薄毯给他裹上,又将他换下来的衣服塞进纸袋里,催道:“不早了,快走吧,回去晚了那个老混蛋估计连门都不给开了。”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笃笃”声。
文文探头进来,笑道:“老板,外面有个帅叔叔找你。”
“什么帅叔叔?”陆远舟错愕。
迟归推开门,冷声问:“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