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敲开迟归的门前,海湾其实并未做好心理准备。
这个“睡”字说得轻省,暗藏的深意他却不明白。如何睡,在哪睡,什么感觉,怎么开始,一张白纸。
只是一想到“ecstaticboy”做的事,他便如芒在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这世上有一个角落,有那么几个人,不停地窸窸窣窣、窃窃私语,围观讨论的无不是你。
那种类似于想要抓到什么东西,却又无可奈何抓不到的感觉,令海湾备受煎熬。
迟归对他的要求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他将人放进门,坐在床边问话。
仰视的角度,自下而上地看着他,出乎意料的威势逼人。
海湾在他面前如同因违纪被叫进训导主任办公室的中学生,挨着墙根低着头,少年人的气息重又回到了这个饱经风霜的人身上。
“我为什么要睡你,你知道吗?”
“知道……也不知道。”海湾收到他鼓励的眼神,继续说:“你是不是想把这件事变成交易?”
不掺杂个人情感的交易。
“你还算聪明。”迟归淡淡道:“但还不够聪明。我的确从不无缘无故帮人,但也没必要和你确定权力关系。我只是试试这件事对你有多重要。”
他不做锦上添花的事,既然要帮,便要知道这件事是否足够重要,重要到他甚至肯为之献身的地步。
若是无所谓的小事,不值得他借箸代筹。
“那你会帮我吗?”海湾不确定,眼前这个人心思实在难测。
迟归不答,拿过手机又点开“ecstaticboy”的页面,翻出那个公然自`慰的视频,播放给他看:“照片是你,这个视频不会是你吧?”
“对啊。”海湾恍然,照片是盗用的不假,但自己从未拍过这种视频,这里面的人应该便是“ecstaticboy”本人。
他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裤带忽然一松,被迟归拉下半边,露出半颗屁股,圆润,饱满,白皙。
“干什么!”海湾下意识地给了他一拳。
熟料迟归看似尔雅,一副永远不屑于动粗的模样,实则身手矫健、反应敏捷,抬臂格开拳头,反手将他肘弯按在了背后。
“发什么疯!”他暂停屏幕,截下一张图,放大到髋骨下面说:“自己看,这里有什么?”
海湾犹疑不定地接过手机,仔细看了看,那人右臀侧面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
迟归扭开床头灯,不带一丝情`色地抓着他屁股,将露出的皮肤凑在光下,道:“的确不是你。”
“废话!”海湾忙拉上裤子,但抽带已被解开,裤边岌岌可危地挂在腰下,光影中的腰窝若隐若现,直连着身后那一道暗渠。
迟归瞥了一眼,移开目光道:“能接触到成片的,大都是摄影师和后期,翻译一般不会拿到。当然,也不排除中间转手时拷下来的可能。但毕竟是小概率事件。除此之外,模特也拿得到照片,想必你们一般都只拿自己的。”
“是,我们的成片都是后期给我们发到邮箱里,各发各的,串不了。半成图如果不是特地要,他们修完就把底片直接销毁了。”海湾说,“工作室里那么多人,我总不能一个个扒下别人裤子看他身上有没有痣吧?”
迟归道:“这个账号我可以找人给你封了,但是背后这个人你难道不想揪出来?”
他既然能做到封号,难道不能得知账号主人的信息?海湾深表怀疑。
年轻人的情绪都现在脸上,迟归有瞬间的恍惚,是毫无城府才会如此。一个混迹于底层社会多年的人,居然若此浅白。
不知该嘲笑,还是该珍惜。
迟归直白地说:“查他不是难事,问题是,你想不想找他出来。你要知道,这个人很可能是你身边的人,万一他是你非常信任的人,你或许接受不了。”
他言中锋芒,直指陆远舟。
“不要紧,你尽管查。”海湾正色道:“无论他是谁,我都想知道。不过谁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绝不是陆远舟,他深信。
迟归见他态度坚决,点点头:“知道了,回去睡觉。”
海湾蹭到门边,回头看他,目光在夜色中熠熠,如月华清晖。
“谢谢你。”他说,“你是个好人。”
迟归禁不住扯了扯嘴角,霎那间的璀璨,转瞬即消:“胡说八道。”
次日起来,海湾洗漱完出去时,迟归已经走了。餐桌上有留给他的早餐,还有一张字条:洗碗不要留下水渍。
海湾此时此刻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登堂入室,实实在在住进了冻蜗牛的房子里。
星期六的早晨,夏日的风隔在钢化玻璃外,屋里空气冰凉,二十度着实太低了些。
海湾走到门口调高温度,转身时手机响了,是陆远舟。
“喂——湾湾!”他还是那样一惊一乍,“怎么样怎么样,第一晚干没干点儿实在的?”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我就是借住在他家。”海湾揉揉鼻梁,“对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昨晚简直了……”
他叹了口气,将一连串的糟心事和他说了一遍,又道:“总之他说会帮我查,我先等等看吧。”
海湾走到桌边,虾仁粥尚且温着,培根焦香,煎蛋金黄。他一向体会不到吃早餐的乐趣,今天却食髓知味。
“你吃什么呢?”电话里问,“你在他家吃饭?”
海湾三两口打扫干净战场,开了公放,洗着碗说:“他剩下的早饭,我吃了。”
“哎开开视频,我看看他家长什么样。”陆远舟兴致勃勃,“快点儿,你干什么呢?”
陆远舟踌躇片刻,挂掉电话,点开了视频通话,举着手机扫视一圈:“看见了,就……干净,有钱。”
“大白天还拉窗帘,我都没看仔细,再看一遍。”他急着探脑袋,仿佛要伸进屏幕里。
海湾转为语音通话,续道:“就是特别高级,不是那种金子贴墙上那种浮夸的高级,但一看就特贵,特有质感。”
“你还是别看了,不合适。他家特干净,你看过动画片儿吗?里面那种打扫完卫生,到处都闪白色星星的那种干净。哦他家还铺地毯,白色的,感觉踩两下就能脏了。”
陆远舟连连感慨,嚷着说他见色忘义,闹了半天,忽然沉下声音问:“你介绍那个人……就是那个平臀,他是什么来历?”
海湾擦干净桌子,涮了涮抹布搭在架子上,“你说方楠?他就是工作室模特,好像是外地人,平时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他话不多,拍完就走,听说家里条件也不太好。”
做他们这一行的,小部分是真喜欢,为了艺术奉献自我,多的还是生活所迫,条件好的少之又少。
“他怎么了,你怎么忽然问他?”海湾打开冰箱,本想找瓶水喝,不想入眼琳琅满目都是各色各样他叫不出名字的食材,右边门上一排啤酒,还是在楼下超市见过的那一种。“你看看这个啤酒是什么,包装好奇怪。”
他又切换到视频通话,陆远舟扫了一眼,脱口道:“westvleteren12,比利时产的,号称世界上最好的啤酒。说正事儿,那个方楠,你能不能叫他换家健身房?别说是我说的。”
“为什么?”海湾关上冰箱门,打开水龙头对着水流喝了两口,抹抹嘴边的水渍说,“他去大林哥那儿,不正好给他带生意么?”
“不为什么,反正我就是烦他!”陆远舟不由分说挂了电话,只扔下最后一句话:“你快把他弄走。”
海湾莫名其妙,本想问问林城,漫无目的地点开朋友圈,即刻了然。
方楠昨晚发的照片,他趴在健身器材上,林城倾身依着他,大约是在指导他练臀,但这姿势异常微妙,怎么看怎么像是接吻。
深更半夜,特定的角度,空旷的健身房,一对面容姣好的男人。
陆远舟的反应出乎海湾的预料,却在情理之中。他明白,有些时候,有些人,你本不觉得如何,但当他新人在侧时,那种被剥夺的感觉便抑制不住了,回顾其人简直哪里都好,连缺点看着都可爱。
说到底,人性本贱。
譬如林城之于陆远舟,譬如昨晚看见邢佳然时他的反应。
海湾忽然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已经沦陷了。
为了不让迟归觉得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出门找陆远舟拿了趟衣服,又去工作室的另一个模特家借了套和服,晃到下午才回去。
迟归已经系上围裙在灶台边忙碌,海湾进门时杵在玄关怔了许久。
傍晚,暮色,一扇窗,一桌菜,一盏昏灯,一个人在等他。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回家的感觉,犹如置身归途。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眼前这一切属于自己……他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像嗜糖的幼童,想要更多,想要留住刹那之间的甜美。
可惜,是妄想。
“家常菜,忌口吗?”迟归回过身,厨房的吊灯悬在他头顶,洒下一片柔光。他的神色依旧淡然,却异常使人心安。
“不……不忌口。”海湾除了姜什么都吃,“你这么忙,还回来做饭啊?”
迟归自然看得出他是没话找话,借此掩饰羞怯,指着角柜上的干洗手液说:“先消毒,鞋放进柜子里,换衣服去。”
梦幻只持续一秒,马车变成了南瓜,水晶鞋掉落在甲板上,一切重归于现实。
海湾悻悻进屋,换好衣服洗过手出来,坐在餐桌边问他:“我吃你的饭,是不是不太好?”
“那你别吃。”迟归说话毫不留情,言辞锋利,冷若冰霜。“吃还是不吃?”
“吃吃吃,我吃。”桌上摆着一罐红焖排骨、素什锦、茭白虾仁,还有一碗不知是什么汤。海湾捉起筷子,端起米饭吃了两口,犹犹豫豫地问:“我那个……你……”
迟归知道他想问什么,从身后拿出一只文件袋,按住他伸过来的手,不容置疑道:“吃完再看。”
他的菜的确称得上绝味,无论中西餐。海湾分不出先放盐还是先放醋的那一点区别,他只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犹胜当日在酒店后厨吃到的米其林餐点。
“你做饭真好吃,特意学的吗?”室中只有碗筷相碰之声,他不太适应此刻安静的气氛,试图和他聊天:“做菜需要天赋么,为什么我做了好几年,都还那么难吃?”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迟归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
海湾“哦”了一声,默默扒着饭,不敢再出声。许是他的样子太过憋屈,迟归也看不下去,破例道:“自己学的,喜欢就不难。做菜的确需要天赋,但任何事都不可能只靠天赋。”
“你自己学的还能这么好!”海湾立刻表示崇拜,一双含情目弯成两道彩虹桥,“我也是自己学的,可都做不好。”
迟归看了看他,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米粒说:“吃即哲学,可见人性。大部分人做菜难吃,都是因为想要创新,却并没有创新的能力。比如番茄炒蛋,随随便便也炒得出来,味道不惊艳,至少也不会难以下咽,但你非要放点海带木耳进去,还沾沾自喜觉得发明了新菜式,那就无可救药了。自视过高,人类的共性。”
“是么……”海湾讪讪吞下一块排骨,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对号入座,转移话题问:“你这排骨怎么做的,为什么像饭店里的一样,是红色的?”
“加了点南乳汁和红曲米。”迟归只吃了小半碗饭,起身将碗筷收进了洗碗机。
海湾见状,忙将自己碗里的剩饭吃干净,接过他手中的盘子:“我来收吧,你做饭了,我不能白吃。”
迟归也不客气,“嗯”了一声,又听他问:“这个剩菜要不要装到盒子里?”
“倒了。”他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明天保姆会来收垃圾。”
海湾深觉浪费,但想起那次的苹果蛋,知道他就是这个作风,只好先把盘子里的虾仁挑出来塞进嘴里,再倒掉剩菜。
洗过碗、消过毒,他走到迟归卧室外敲门,得到许可进去说:“昨晚的事……我不是催,我就是想问问。”
迟归将刚才餐桌上的文件袋重新扔给他:“里面是账号持有人的信息。”
海湾抽出一叠纸,看着印在上面的笑脸,颇觉陌生:“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