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海湾身上穿着他最好的一件衬衫,为面试特意换的长裤,却还是休闲有余,正式不足。
迟归扫了他一眼,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卧室。
这间屋是套房,左边有自带推拉门书房,右边是比他那边卧室还大的步入式衣柜,尽头处连着卫生间。
“在这儿等着。”他把人拦在衣帽间外,从正面最顶上一格里抽出几件黑白灰的衣裳,出来搭在他手上:“你先换这个。”
“不……不用了。”海湾不好意思住他的房子还穿他的衣服,何况臂弯里淡淡的芳香告诉他,这几件应该是他自己日常换洗所用。“我明天去买,远舟……我是说我朋友那里有我的衣服,凑和一晚上就行。”
迟归不置可否,从卫生间柜子里取出一叠浴巾毛巾,又拿了一套牙刷牙膏和一应洗化用品,径自放进了客房的浴室里,回头道:“穿不穿是你的事,但不换衣服别上我的床。”
上他的床。
海湾怎么听怎么不对,放下衣服道:“那……谢谢你。”
“不必,是佳然锁了你的门,我帮他与你无关。”迟归依旧冷言冷语,海湾却品出了点不一样的滋味。
——似他这等自私凉薄的人,岂会轻易为谁两肋插刀,可见邢佳然在他心里的确非同一般。
迟归仿佛看穿了他的二两脑仁,直截了当道:“佳然不是我的白月光,收起你的胡乱猜度。”
“白月光是什么?”海湾觉得和他交流当真费劲,“你能不能说话直白一点?”
迟归无奈地叹口气,道:“邢佳然是我朋友的儿子,仅此而已。你不要瞎猜,也不要把你的不实推论散播到你那位健谈的朋友那里去。”
“谁稀罕散播。”海湾撇撇嘴,“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迟归非但没走,还喋喋不休地留下一番长篇大论:“以后进门先洗手,门口有干洗手液,换拖鞋换衣服。浴巾毛巾一天一换,扔在洗衣间里,会有人来收。家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用,不必问过我,但我的卧室不能进。鉴于你的生活作风,我必须把话说在前面,在外面怎么疯怎么闹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但绝不能带人回来。”
“我的生活作风怎么了?”
迟归因何判定他的生活作风“疯闹”,海湾无从得知,但本能觉得,他是在嘲讽他的职业。
他最烦别人因为他的职业便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说白了,还是心虚的缘故。
连他自己也不太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理智的声音提醒他清清白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那道成长环境闭塞保守带来的坎儿,总是过不去。
他怒火烧心,迎着迟归的目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了解我吗,知道我的生活什么样吗?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的生活作风品头论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外面闹了?”
对于他的咄咄逼人,迟归报以一笑:“我比你想象的了解。”
如非此刻寄人篱下,海湾一定拳脚相向,打碎老混蛋周身裹着的冰壳。但他虽然年轻,却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冲动也要有冲动的资格,这一拳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海湾心知肚明,只得忍了。摔门而去自然不可能,银行卡余额告诉他那绝非明智之举。
“你不了解。”忍归忍,理还是要争,不能平白被人污蔑。“就算你了解我的经历,也没资格评判我的人生。”
迟归被他张牙舞爪、愤愤不平的样子激起了兴趣,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道:“第一,我是否了解你的人生,你也不了解。第二,没有人愿意主动了解你的人生,你不必自作多情。第三,你的人生,远不够资格为人所评判。这个世界上,只有有价值的东西,才会纳入他人的视线范围之内。”
“你——”海湾此刻心中除了愤怒,还有一丝被戳中的疼,刺扎在他最脆弱的地方,效果明显、反应剧烈。“你以为你的人生就很完美吗?你以为你有钱有闲就能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吗?你算哪块西伯利亚老饼干!你狂妄、冷漠、自私、没素质,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什么是温暖、什么是有血有肉的生活!就算你的人生是件艺术品,也是冰裂纹的!”
“是吗?”迟归冷静异常,唇角甚至挂着抹嘲讽的笑,“那你所谓有血有肉的生活,就是在网上公开性`爱视频博取眼球,以便销售假冒伪劣的成人用品,并借机欺骗不谙世事的未成年人上床么?”
“你他妈……”海湾简直莫名其妙,他眉间比揉搓了的白纸还皱,红着眼道:“你胡说什么玩意儿!你才卖假冒伪劣,你全家假冒伪劣!”
迟归“嗯”了一声,点头道:“不错,出口成脏,是挺有素质的。”
海湾气得扔下衣服,捡起余存的骨气,拔腿便向大门跑。走出两步,又觉心有不甘,胸膛起伏不定地问他:“谁跟你说我发色`情视频,卖假冒伪劣?你凭什么说我到处骗人上床?”
“看来你的记性也一般。”迟归气定神闲地向前走了两步,盘手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说:“我对你的私人生活毫无兴趣,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再说一遍,我不关心也不想评论。至于我如何想你,那是我的事,不会打扰到你。所以你大可不必这样光火,毕竟你只是借住而已。”
不关心,不评论,没兴趣。
说得好听。
海湾板着脸道:“你关不关心,跟我也没关系。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有权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我。”
迟归盯着他不言语,大约两分钟后,他拿出手机,翻到“ecstaticboy”的账号页面给他看:“理由充分吗?”
“这是……”海湾如同被人迎头抡了一闷棍,大脑一片空白,看着满屏的三级语言和自己的艳色配图,只觉得茫然,“这……这不是我!不是……我是说,这些照片是我,但这个账号他妈不是我!不是我!”
他眼前闪过的第一个名字是陆远舟,但随即又否决了这个可能。
陆远舟是他最好的朋友,虽然他曾三番四次鼓动他在社交网络上宣传自己,但他绝不可能在未经自己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将自己的照片发到网上,而且配文尺度如此之大。
那会是谁?
他签约时特地在合同里注明,不允许散播电子版写真,市面上唯有纸质图可买。拥有这么多照片,除了他自己只能是工作室里的人。
海湾不断下拉屏幕,一条条翻着评论,发现迟归真不算冤枉他。
这个账号下面充满了小姑娘的赞叹和某些不明人士的暧昧挑逗,偶尔有一两个人言辞含蓄地点出他们曾在何时何地春风一度,似真似假。
循着时间轴向前找,可以看出这个账号的主人私生活极其混乱。
海湾自己放不开,但从不干预别人的生活方式,因此对这一点漠不关心、不褒不贬,但别人顶着他的名号在外做这些事,他便难以接受了。
点进个人简介上挂着的网店,里面的内容更令人瞠目结舌——每一件商品都贴着他的照片,而且是精修过的照片,张张打了码,却仍能看出重点部位的轮廓与颜色,都是后期抠图加上去的。
再拉开买家评论,几乎骂声一片,都在檄讨他卖假冒伪劣产品,而店主则恶语相向,亲自回复与客人对骂,毫无底线,且有数人爆出店主与顾客的聊天记录,开房信息一览无遗。
海湾看到最后,手足无措地坐到了地上。心里那点怒火渐渐被疲惫浇熄,只觉得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钝钝的,麻木而无助。
他举报了这个账号,然也知道徒劳无功。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又号召不了扭转乾坤的势力,和幕后之人交涉,多半会引起更大的战争。到时候舆论必会两极分化,甚至多极分化,说什么的都有,不管是否了解他,都可能上来踩一脚。
为今之计,必须揪出这个帐号背后的人。但偌大一个工作室,摄像、模特、翻译、对接员工、行政管理,各方各面不下百人,要查是谁如同大海捞针。
“这真不是我。”他望着迟归,无力地解释:“不管你信不信。”
他的态度诚恳,神色彷徨。
迟归态度一百八十度反转,颔首说:“我信,对不起,我为刚才的话向你道歉。你比我认为的……纯良。”
“你……道歉?”海湾难以置信地怔了怔,紧接着摆摆手,呵呵笑道:“不、不用,我刚才话说得也不合适,你别放在心上。”
迟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起身向卧室走去,话音留在原地:“关门,睡觉了。”
海湾默默跟在他身后,想问问他有什么办法阻止,毕竟迟归是他认识的人中,层次最高的一个,想来看问题的眼光和角度也别有一番境界。
方才还振振有词地说他人生充满裂痕,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裂痕千道抵不过沟渠一条,终究是自己的生活更破败不堪。
迟归走到卧室门口,忽然转过身,与海湾撞了个满怀。他指指大开的中门,吩咐说:“随手关门。”
海湾从他坚实的胸口里抬起头,凝视那对有漩涡的墨蓝色眼珠,点了点头。匆匆关上门,他又跑回来,在卧室外探头探脑:“我能进来么?”
“你想让我帮你处理这件事?”他换了睡袍出来,仍是一身黑。
“可以吗?”海湾踌躇道,“我可以……其实我什么都不可以。”
迟归比他高半头,幽深视线下落,盯着他说:“给我个理由。”
“理由……”海湾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他明白,自己没有他能看上眼的东西,也没有能让他不得不相助的把柄。
“我为什么要帮你?”迟归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万物皆有价码,你能拿什么来与我交换?”
海湾觉得他真像童话里的苹果,表面光鲜亮丽,实则毒入骨髓。但他说的不无道理——确然,帮你是美德,不帮是权力,萍水相逢,别人凭什么为你的麻烦事投入时间和精力?
“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是他能给的?
迟归眯了眯眼,道:“我要睡你。”
他说的是“我要睡你”,而非“我想睡你”。
“这个不行。”海湾断然拒绝,“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你还有什么?除此之外。”迟归上上下下打量他。睡他只是试探,他想知道这件事对海湾而言有多重要,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海湾微一皱眉,转身回到客房,拿着方才扔在床上的衣服进了浴室。
迟归看着并不魁梧,他高大,依据方才撞在他身上那一下来推测,或许还健壮,但仍旧衣冠楚楚、雅中有荡。
他的衣服穿上身,海湾才切切实实感受到对方的身材,必是力量与沉稳兼收,美色与内敛并蓄。
松松垮垮的白t恤,垮垮松松的黑长裤,都是运动款。看不出来,他那样的人,也会穿这种风格的衣服。
在海湾的印象里,他应该是出门西装、进门休闲,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张弛有度,走路自带一束追光的样子。
他扽直松紧带上的抽绳,打了一个结才勉强将裤子挂在了胯骨上。想他也是过一米八的人,穿他的裤子竟然要挽裤脚。
迟归看着颀长,但还在可适应的范围内,并不给人过高的感觉。所以海湾从未意识到,原来他比自己高这么多。
他关上灯,躺在柔软无疆的大床上,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虽没读过几年书,却并非傻子,也知道很多时候潜规则不是真的因为上位者贪图色利,只是宣告权力的一种方式,如同在人身上盖一个戳——你是我消费的人了。
王尔德有一句至理名言,世界上的任何事都关乎于性,唯有性本身不是,它只关乎于权力。
俗滥到海湾都听过,却不得不承认是真理。
迟归也许便是这个意思,他要睡自己,非因喜欢或是欲念,但要他帮忙,必得走这一道手续。
像是确权登记。
海湾胡思乱想着,越想越不服,他愿与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宣战,却又一无筹码,不过是三更无人时的狂想妄念罢了。
夜阑风静,迟归的卧室门紧闭,他走过去,轻轻敲了两下。
数羊数到第九百九十只的人没好气地露出半张脸:“又有什么事?”
“我想好了。”海湾说,“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