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月娥消失得无声无息,不知飞去了何处。
寻亦许消沉萎靡了好几日,被寻阔叫到了佛桑居。
寻阔看着他下巴冒出的青茬,低斥:“像什么话?”
“既然崔氏是只妖,差点祸害了你,你作为大理寺少卿,不应该立案去查吗?”
寻亦许回视他:“父亲不是不相信妖魔鬼怪么。”
“……”寻阔顿了顿,不言。
“我想知道我生母生前事,还有交州那年你消失三个月,是不是与阿允生母在一起。”
寻阔沉默良久。
寻亦许看着他掺杂了银白的鬓发,略略伛偻的神态,似乎老了不少。
很久,寻阔出声。
“我自小与你母亲订了娃娃亲,本是表亲,少时我家境中落,是你外祖父助益我良久,资助我读书,上洛阳赶考……他没有嫌弃我这个人,并且看重我,厚待我的家人父母,这一知遇之恩,我铭记于心不得不报。”
“婚约依旧在,只可惜你母亲心中另又他人,生下……”
寻亦许:“父亲请明言,不要瞒着我了!”
“生下你后,留了一封信与那人私奔了,你外祖父年迈,拜托我去找她回来,然而路上我找到她时,她被那男人抛下了,已然奄奄一息……我终究没有将她好好接回来。”
“你母亲弥留之际,唯一的遗愿是让我婚书一封,承认她是我的发妻,为了让你名正言顺养在我跟前……其实她不说,我也会将你亲自养大,侍奉你外祖父的。”
寻阔很冷静,一五一十说完这些,冷静得未免残忍。
寻亦许一贯觉得父亲冷清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崔氏真的是……自己的生母吗。
“父亲只是完成临终所托吗?”
“在我眼里,你就是我亲儿子。”
“那……阿允呢?”
寻阔侧眸负手看窗台上的扶桑花:“他……我是个失败的父亲。”
寻亦许沉默。
“交州那三月,父亲可是遇到真爱女子?”
“是。”寻阔面露颓然,“我宁愿没有遇到过她。”
窗台的那株扶桑花,是他临走前,孟笙歌塞在他怀里的。
她站在群山环绕的木屋门口,朝他挥了挥手:“带着它上路,便是我陪着你。”
“你呢?”
“你此去隐秘,人多惹人耳目。”
“我一直在这里,我等你来接我。”
山野田径之上,苍茫天地之间,天子隐卫簇拥着寻阔越行越远,他回头一直看着她。
寻阔倏然大喊:“笙歌,等我回来。”
我会向陛下请旨,等我回来迎娶你为妻。
笙歌笑靥如花,一直挥着手:“好。”
他与孟笙歌躲进这个世外桃源的村落,一起生活了三个月。
他们二人都满怀期冀地等待着,相信不过多时便能再次团聚。
谁知此去经年,这一去竟是永别。
他回来接她时,他们生活的木屋空空,村落里的村民讲:“笙歌怀孕了,生下了一个男婴,翌日便冲进来一群人,将她母子二人带走了……”
后来他回来多次,从村落找遍交州,一个一个去找所有古老族落,哪里都找不到她。
找了七年,在一个枫林渐染的初秋,他遇到了笙歌嘴里的师兄叶凌。
叶凌听罢,长声唏嘘:“你便是她嘴里那个寻先生?她说她要放弃漂泊,我以为她找到安定之处,跟着她的寻先生一起走了……”
二人话说了一半,相顾无言。
“我知道一个地方,你去不得,我替去找找。”
叶凌通过毒瘴谷,找到了寻皆允,将他送回了相府。
并也带回了消息,孟笙歌死了。
是夜,寻阔抱着那株扶桑花,瘫坐在佛桑居冰凉的地上,坐了一整夜。
……
寻阔无法面对寻皆允,看到他时时会想起笙歌,会想起让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会想起这段无法释怀的过往。
自责愧怍难受窒息,得知笙歌死讯后他一日无法安眠,无法原谅自己。他想去亲近寻皆允,却始终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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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之后,孟映岚夫妻从乌蛮回来,正在往洛阳城赶。
临近新年,天气越来越冷了,秦思思换上厚厚的棉衣,膝上捂着暖手炉,坐在窗前等雪。
“小姐,你又把窗户打开了!别坐在窗口吹冷风啦!”
小红疾步过来,作势要关窗户。
“没事,越是天冷越是要透透气。”
小红说不过她,转身走出院子。
“我去找二公子。”如今只有他管得住她这个歪理一堆的小姐了。
不刻,寻皆允往广碧小筑走来。
他悄无声息走到秦思思身后:“看什么?”
秦思思没骨头似的趴在窗沿上:“等雪。”
转头:“小红又去告状了吧!”
寻皆允笑了下,挪了个凳子过来,撑着下巴学着她看窗外。
须臾,少年的一只手拱到她捂着暖手炉的膝盖上,秦思思眨了眨眼。
“你干嘛?”
“我手冷。”
秦思思一骨碌站起来关掉窗户:“你别吹风了,你这个冰窖。”
寻皆允:“……”
双标的秦思思抓起寻皆允,拖到室内的熏炉边,拿火钳拨着炭,像个唠叨的小老太太:“孟映岚来信,不日就要来洛阳了,她好像找到了治病的法子,你这时候可不能伤风感冒,把病情搞复杂了……”
不知情的小红翘表示满意,还是二公子的话管用。
寻皆允静默看着喋喋不休的少女,她如今,真是一点儿也不怕他。
甚至……有点有恃无恐。
他翘起唇角,眼尾扬着促狭,把裹得像球的少女一把抱进怀里:“这样暖和些。”
“哎你——”秦思思低叫了声。
秦思思手里的火钳掉了,寻皆允顺手捡起来,接替她拨动着熏炉。
“为什么想看雪?”
“我的家乡……很少下雪。”
说起来她的家在很热的地带,常年十几度穿短袖的南方,大学也是本地读的,穿来前还没有机会北上去看雪。
寻皆允没有应声,片刻,他抱着她往室外走去。
这自然的姿势,小红小绿目不斜视,早已然见怪不怪了。
秦思思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挠着脸小声道:“我自己下来走。”她穿得有点儿多,真的不想被吐槽很重。
寻皆允无所谓地放下她,抓住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
“去哪儿?”
他指了指大冷天飘在空中的一只流萤:“去赏雪。”
秦思思忙拽回他:“那你也跟我一样,穿多点。”
寻皆允:“……”
萤火虫探知,洛阳城外五里外的一个小山岭,正在落雪。
秦思思不由垂眼看了看自己腰侧的纹银香囊,里面的东西空了,她塞了一些固体香料进去。当然依旧放了只充当gps的萤火虫。
要出城几里外,路途还是远,寻皆允骑马飞奔出城。
快到那处无名山岭时,秦思思远远便看到山间淡淡一抹白。
她坐在寻皆允的身前,兴奋回首拽了拽他的袖子:“我看到雪了,我看到雪了!”
寻皆允笑意淡淡:“嗯。”
此处山岭附近一片村落居民群,地上的田垄间已覆了薄薄的雪。
踏马穿过村落,在山脚下的客栈马厩系了马,二人往山岭行去。越走越深,雪便越覆越深。入目的世界银装素裹,一片阒静无声。
雪也渐渐越落越大,不知何时落了少年满肩。
秦思思的手牢牢被他抓着,小心翼翼往前走。
林中有一处小径,踩上新雪,发出咯吱细碎的声响。她略略顿足,觉得新奇又开心,低头自娱自乐玩了会儿,少年回头:“开心?”
秦思思点点头,踮脚拍了拍他肩上的落雪。
寻皆允回眸瞧她:“无事。”
秦思思:“我们应该带把伞的。”
寻皆允站在比她高的台阶上,伸手也拍了拍她肩上的雪,点点头:“你走在我身侧来。”
他离她近了些,悄无声息形成一道小小的遮挡。
还好这个山岭不高,很快走到平阔的半山腰,秦思思陡然发现,白雪皑皑掩盖下的一截院墙,这个山岭间竟盖了一间僻静的别院。
“阿允,这里有人住欸。”
话未落,寻皆允搂着她的腰,跃上了一颗沉着白雪覆翠的盖盖老柏树。
她们坐在一条最粗的枝干上,视野很好,可以俯瞰整个山野。
往后看便是方才经过的村落,屋檐上染白,整齐规整的田垄被雪覆盖,雪落无声。往下看去,那处别院的墙垣一处,种了一地的红梅。香径无迹,雪里红梅,景色颇是别致。
某棵瘦红梅树旁站着一个身披狐氅的苍老华发的华服男人,略略侧头看着红梅沉思。
不刻,男人身后传来一声冷嘲热讽的女声:“李如瑾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是惦念不忘?你现在只剩下些什么,嫡长子也死了……”
走来一个中年华服女子嗓音隐隐悲痛:“咱们儿子尸骨未寒,死的不明不白,你却无动于衷。”
“修得妄议长公主,她也是你能嘴碎的!”
不知何时,一个暗探悄无声息地贴近女人,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横在她的喉咙处。
“是啊,堂堂平阳长公主,当天陛下的皇姑母,身份贵重,我哪能多说什么?”
“他是——”
“够了!”那华服男人转身,反身抽了身后女人一耳光。
空旷的山岭间一声脆响,打得够狠,女人捂着半边高肿的脸,似乎被抽懵了。
“夫人,这个地方不是你能来的。”
华发男人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对那暗探讲:“把她请出去。”
秦思思倒吸一口气,往后缩在寻记忆的怀里。
寻皆允脸色不大好,好不容易带她出来看个雪,还撞见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坏人心情。
正欲抱着她跳下树换个地方安静赏雪,秦思思忽而按住他的手臂,低着嗓子道:“阿、阿允,你看——”
那暗探正要把女人请出院门,陡然目呲欲裂,悄无声息往后倒在一片茫茫雪地里。
华服女人回头,瞳孔骤然紧缩。
她抖了抖唇:“你、你要做什么?别杀我,我洛阳城内国公夫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满足便是!”
一道黑影向她走来,无声无息。
通身黑衣,戴着帽子,头压得低低的,脸上也捂住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秦思思这边看得不甚清楚,却能感到他浑身压抑克制的杀意。
他一言不发,左手掐住华服女人。
女人双脚离地,连哭喊挣扎都未出口,一瞬间便被黑影掐死了。
黑影却未离开,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条白绫,套住了她的脖子,往最近的红梅树上一抛,吊在了树上。
大雪纷飞里,秦思思眨眼之间,看到一条人命的消逝。
她转过头去,双指无意识抓紧寻皆允的胳膊,有点道不明的难受。这个妖怪横行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但看到一个普通人一眨眼命丧九泉,她有点接受无能。
寻皆允神色晦暗不明,看着黑影霎时消逝无踪,又垂眸看向面色微白的秦思思。
真的晦气,他就想好好赏个雪而已。
之前她逃出崔尹尚书府,在小巷里他当面一刀封喉了那个瘦子,她没怕过;如今……看到了被掐死的人,是联想到了他吗?起初他真切想掐死她来着,思及此,寻皆允的心情更加躁郁了。就想把这个黑影揪出来一刀砍了。
飞下高高的老柏树,寻皆允抱着秦思思往山岭下原路返回。
这雪是看不下去了,早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重新回到村落,到山脚下的客栈牵回了马,把安静如鸡的秦思思抱上马,寻皆允这才上马,默默往洛阳城赶回去。
行至半路,看着恹恹的秦思思,寻皆允还是忍不住出声:“吓傻了?”
秦思思:“……”
秦思思整理心绪,平稳下来,小声道:“刚才好像听到那个死了的女人说……她是国公夫人欸。”
寻皆允显然也听到了:“嗯。”
“我们偶尔撞见了好大的一件事,明天洛阳城要传遍了吧。”
寻皆允讥诮一笑:“身居高位,嚣张跋扈惯了,得罪得人不少,仇家寻仇,一报还一报而已。”
一报还一报,有什么稀奇的。
这世上最可怕的,他经受过的是无端的恶意。
秦思思转身又拽他的袖子。
“这位国公夫人她得罪过谁?”
“哦,多了,他们提起的平阳长公主……”
寻皆允卖了个关子,似笑非笑看着她。
秦思思一副做好吃瓜准备的听八卦模样,兴致高了些,仰着脖子翘首以盼。
这是好久之前的传闻,原覃思思是知道的,她这个穿来的异世人士,肯定没听过。
寻皆允没告诉她,哂笑一声,松开拉缰绳的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耳垂。
眼前的人一副就不告诉的欠揍表情,秦思思被他憋得胸闷气短,小小的抗拒了一下。
小声逼逼:“哼小气鬼,不说算了,我回去问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