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总是伤感,即便拖拖拉拉也终有一别。
为了不惊动城中百姓,也出于私心,秦昇只打算带一小队人马轻车简行,皇帝已下令从各地守备营调派兵马赶赴东南岸,南平这边尽量保存兵力,以备不时之需。
怀里的人儿沉睡中,呼吸绵长平缓,秦昇睁着眼睛又等了一会,用手轻轻触碰她脸颊,确定她睡得很熟,没有要醒的迹象,这才小心翼翼将她挪开,扯上丝被将四角掖严实,又坐在床沿看了好一阵。
直到天将破晓,不得不走了。
尤不弃和楚久送到城门外,秦昇让他们回去,不要再送,加强两边城门守备,严格盘查进出人员,切勿放可疑之人入城,以免造成祸端。
二人谆谆应诺,看着主子利索上马,挥鞭扬长而去,身后跟着几十名精选的幕僚,个个能文能武,以一当十,心里说不失落那不可能。
但守护南平也是一项重任,没有他们,换谁郡公都不可能放心。
良久,楚久一声叹息化作风里,尤不弃转头看他笑了一下:“你何时也变得像女子那样多愁善感了。”
楚久斜眼扫过尤不弃:“你喜事将至,春风得意,自然体会不到我的心情。”
尤不弃哦了一声,似笑非笑:“这么说昨日半夜爬起来赏月的你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雅兴,而是孤枕难眠?”
两人共事多年,有着别人没有的默契,但也并非无话不说,尤其是在男女私事上,各自都有保留,不到十拿九稳是不会轻易坦露人前的。
尤不弃觉得自己比楚久有担当,虽然期间经历了一段不小的挣扎,还默默承受了陈老好几日的冷眉冷眼,但最终得偿所愿,过程再难都值得。
不似楚久,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实则闷葫芦一个,拿不起也放不下。
更要命的是还嘴硬。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毫无男儿气概,拘泥在小情小爱里平白堕了男人的风骨,还以情痴情圣为荣,没得丢了我们男人的脸却不自知。”
楚久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浮躁,看到尤不弃那张情场得意更加光彩照人的祸水脸,就忍不住想要开口讽刺,挫挫这家伙的锐气。
尤不弃人逢喜事精神爽,从头到尾保持好风度地微笑,只在转身回城时扔下一句。
“承认自己嫉妒有那么难?虚伪!”
可以说是非常直接,一针见血。
楚久盯着远去的背影,抬起一只脚又重重蹬下去,生生将一粒碎石碾得粉碎。
郡公府内。
沈妧发现沈毓芬尤爱收集花瓶,以美人斛和梅瓶为最,窗前榻上矮几上桌柜上,还有床边春凳上,一眼扫过去,都能看到好几个明丽雅致的彩绘细口瓶。
而且沈毓芬不仅是摆着好看,她还喜欢自己动手往瓶子里插花,将花枝修剪成各种奇趣的样子,置身在屋子里,便觉自己都生动了不少。
沈妧心想大概每个独居又衣食无忧的女人都会找点感兴趣的事情打发时光,譬如暂时独居的她,男人才刚刚离开,她便觉得这日子好像少了点什么,浑身不得劲。
不知不觉男人已经以他强烈的存在感完完全全侵入了沈妧的生活,并在思想上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沈妧。
为了让自己充实起来,也给沈毓芬作个伴,沈妧每天都会来沈毓芬这里坐坐,要么一起吃个早膳或者晚膳,要么坐一块说说话,聊一聊沈家那些人那些事,一晃眼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沈妧愈发觉得日子是自己过的,只要不伤天害理,关起门想怎么折腾就行,所以沈妧又从皇帝赏赐的那些聘礼里挑出几个质地上乘一看就是珍品的美人斛送给了沈毓芬,不光想看沈毓芬开心,也是自己送得高兴。
反正这东西只要不出郡公府,搁哪不都一样。
沈毓芬喜欢的东西不多,但真喜欢了那是半点都不推辞,大大方方收下,沈妧这礼送得也舒坦。
投桃报李,沈毓芬也起了兴致教沈妧修剪花枝:“你不要以为做这事只是打发时间,没有实用,但你想想,男人在外忙活了一天,回到家看到这些花草修剪得漂漂亮亮,美观生趣,得有多养眼,在外看多了人,表面上不显,心里难免厌烦,还是这些花草看得人心里舒坦。”
沈毓芬这话其实带有很深的主观感受,但跟她想法有很多相似之处的沈妧觉得好有道理。
“所以公爹也喜欢这些花草是吧。”
父亲喜欢,儿子应该也差不离。
这是头一回沈妧在沈毓芬面前提到已故的前主人,沈毓芬面色有一刹那的怔忪,开始回忆和他的过往,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不太想得起他的样子了。
他过世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谢谢她,找个好人家,后半生好好过。
他心里最记挂的始终是原配,哪怕她默默等候,有名无实地陪了他整整八年,也依然无法走进他的心,所有的付出最后得到两个字,谢谢。
他本可以活得更久,但他自己放弃了,秦昇这个孝子用了很多办法也无法让他开怀。未能实现的抱负,被他牵连的臣子,还有早逝的发妻,一桩桩压在他心里难以释怀,以至于积郁成疾,药石罔效。
有时想想,或许他的命运早就注定。
过于仁善又身处高位,最招小人惦记,没有足够的狠劲哪能在血雨腥风中走到最后。
“小姑姑,你在想公爹吗?”
这称呼也是奇怪,两人是夫妻,沈妧却喊成了娘家人和婆家人的感觉,把两人的关系都叫生分了。
难得的是沈毓芬一点都不介意,晃了一会儿神就笑了起来:“想他有什么用,他又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找我。”
从棺材里爬出来?
那还,是人吗?
沈妧光是想象那画面手臂上都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公爹冥寿是何时?或者我这时候就该去坟上祭拜?”
沈毓芬摇头:“你一个人去也不合适,等阿昇回来了,你跟着一道去,圆圆满满,你公爹泉下有知也高兴。”
去了冥间和发妻团聚,人间的儿子又娶了妻,还重回皇族,也算沉冤得雪,他能不高兴。
来南平之前,沈妧从姚氏那里听到的是小姑姑勇于追爱并修成正果,可真正到了南平,她又感觉好像没那么简单美好。
她提到公爹时小姑姑表情有点怪,看着不像是思念亡夫,更像是怀念一个跟自己很熟的故人。
人最怕闲,一闲下来就得胡思乱想,简直控制不住。
“阿妧--”
沈毓芬一声唤,沈妧不自觉地提着嗓子诶了一声,一副等着听后话的认真。
然而,一阵沉默过后,沈毓芬才分外感慨道:“你们小两口要好好的,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用,遇事往一处想,有时意见相左也别急着争个高下,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对方想想,各自冷静一下,很多误解就可以避免了。”
沈妧仔细聆听,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不愧是沈家关系最好的两个女人,都想到一处去了。
“夫人,周家姑娘又来了,说这回一定要见到您。”
丫鬟进来禀告,沈妧不动声色,面色如常地看着沈毓芬,沈毓芬沉思了一下便道:“把她带过来吧。”
丫鬟退了出去,沈毓芬扭头对沈妧道:“阿昇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位周家姑娘?”
沈妧摇头,但总有人给她透信。
沈毓芬面容一松:“那就无关紧要了,你也可以见一见,毕竟名分上算是你的夫家表妹。”
这世上有多少个表妹不想只做表妹,又有多少个表妹搅黄了表哥的婚姻,远的不说,大伯那一房,老太太庶妹的女儿就相当能作妖,崔氏多少次想收拾都没能如愿。
沈妧倒不是怕,只是下意识有点反感,不过也有些好奇。毕竟能被周恒收养,这本身就是走大运了。
周恒年轻时在京城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却不想跟着太子姐夫倒了霉,全家遭难,只留他这么一个男丁。
即便诬告他们的人已经被秦昇整垮,死的很惨,但对于已逝的人而言,就算将罪人千刀万剐,也挽不回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在周瑶进屋之前,沈妧有设想过她样貌,长在大山里的孩子没有沾染过世俗污浊气,应该性子差不到哪去,但可能仪态上会差一些。
看到周瑶以后沈妧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女子一进门就直视她们,眼睛很大很亮,毫不遮掩地盯着她们瞧,这要是被老太太看到,定要皱眉不喜了。
周瑶盯着她们看了好一会儿啧一声道:“你们两个长得倒有些像呢。”
亲姑侄能没一点相似之处?
沈妧笑了,心直口快不知礼仪的人反而好应付。
沈毓芬则没沈妧这么好脾气,最烦这些没规没矩还自以为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你若只是想来看看我,如今人已看到,没别的事,我便不多留了。”
沈毓芬直来直去,你不以礼相待,她也懒得做那个场面人。
周瑶带着目的而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从袖口里掏出一方丝帕,摊开正面举给沈毓看:“这帕子你可认识?”
又是帕子?
沈妧现在一看到帕子就有点怵,沈娥那帕子的事还没弄明白,这又来了一出。
看来帕子不能随便绣,弄丢了得坏事。
沈毓芬定睛望着帕子下角绣着的自己名讳,怎会不认识,掉这帕子正是她最落魄艰险的时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这帕子你从何而来?”
沈毓芬声音里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坐她身旁的沈妧却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