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小小少年,端坐在案前。
他一身锦衣,一直看着书卷,也不回头,看不清脸面。
卫青郡在梦中徘徊,看见小小的自己抱着人偶在炭火炉前烤火,人偶被烤得很热,她抱在怀里,两手直揉着人偶的脸。
一个人好无聊,她回头看向窗前的人:“你都不冷的吗?”
少年并未回头,只冷淡地嗯了声:“冷。”
卫青郡从来都是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水的主,听他说冷,懵懵地看着他:“冷为什么不过来烤火?”
他不理会她,她撇下人偶起身跑了过来,到了近前约莫是个白白净净的美少年,卫青郡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四目相对,她笑得眉眼弯弯:“暖不暖?”
少年微怔,随即叹息:“暖。”
正说着话,院子里突然有了动静,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进来:“敏敏!”
卫青郡转身冲到门口,将房门打开了一个门缝,梦中场景转换,明明是晚上,可院子里却是骄阳似火,阿娘才下石阶,就被一个人叫住了。
这个梦做得太真实了,要说阿娘这个人,向来肆意潇洒,她身边的男人来来去去也没有个长情的,她经常说要给她找个后爹,所以卫青郡总是很在意阿娘身边的男人。她在这梦中也紧张起来,想看看那人模样,可惜房门遮住了那人的容貌,只有他的声音似有不甘。
阿娘反倒是温柔了几分:“我是来给你送药的,现在趁着没起风雪得回去了,外面这么冷,你别出来了。”
“明天再走,”人的声音轻下来,有些不真切了,“你带着孩子,急着赶着干什么,我这府院也不是没地方安顿你们娘俩。”
说话间他也下了石阶,从后背抱住了阿娘。
阿娘没有动,场景却又有所变动,转眼间两个人就消失不见了,卫青郡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像是阿娘,又不像,她在梦中奔跑,身后不知道有多少人提剑追着她。
她不是小狐狸,跑不了他那么快,这无边的黑暗当中,有人追了上来,卫青郡被逼退到墙边,躲无可躲,从腰间抽出了匕首来。
紧接着刀光剑影,就在那长剑劈向她的那一刻,她肩上一动,一下睁开了眼睛。
身边暖烘烘的,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躺在斗篷上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其余闲杂人等都离开了,谢贠一手就按在她的肩上,看着她皱着眉:“做噩梦了?”
刚从梦中醒过来,还有点迷糊,卫青郡嗯了声,左右环顾了下:“什么时候了,要回去了吗?”
她坐起来了,额前的碎发掉落,谢贠抬指将那碎发划到一边去:“嗯,回去了。”
还说要带她出来玩,这有什么好玩的,卫青郡也不敢问,她掩口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来时候穿的那个斗篷还在地上,她弯腰要捡,谢贠已经先她一步拿了起来。
他扳过她肩膀,亲手将斗篷披在她身上,甚至是亲手给她系着带子:“刚才那个人是我皇叔,他虽然身体不大好,但绝非是简单的人,如果他能帮忙,周赵可不战。”
卫青郡一下就精神了:“他能帮忙吗?我是说,他会帮你吗?”
谢贠轻轻颔首:“这于东宫,是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记得,不能让别人破坏我和皇叔的盟约。”
轻言细语的,卫青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真奇怪,这个谢贠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还有点不习惯:“你……你是谢二吗?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对。”
谢二对朝政没有任何的兴趣,一心杀戮。
或者也可以说,他在求死。
谢贠负手而立,板起脸来,目光淡漠得很:“那你觉得我是谁?”
他是,是正常的谢贠?
不,他不是。
他看她的目光,虽然淡漠,但说不出的复杂。
卫青郡使劲眨着眼睛,想了下,坚定道:“你,你就是谢二。”
“聪明。”
谢二一抬手,在她头顶顺毛轻抚了下:“以后不会浑浑噩噩,不会了。”
卫青郡还十分不适应他这变化,光是看着他:“老总管要是听了你的这番话,必定十分欣慰。”
她目光太直接,他差点沉溺其中,一回头看见那堆旧物,下颌一点:“这些东西没有一样看得上的?”
那都是哄孩子的东西吧!
卫青郡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往出走了:“走吧,回去吧,我都困了,你那些宝贝还是在这放着吧……”
说到后面,她想起了长廊上的铃铛,忽然恍然大悟,回头指着谢二:“我知道了,这些该不会是小铃铛以前的玩物吧?她住在这里?和你皇叔在一起?你们是堂兄妹?”
谢二没有回答,但是从他的眼中,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卫青郡蓦然失笑:“怪不得的,你以为她喜欢的东西,别人就会喜欢啊?”
她等他走到门前,见他神情有伤,不由心生疼惜一把牵起了他的手来,带着他往出走。
这个谢贠,看似无情,却最有情,也只有情,在他的世界当中,只记得小铃铛,卫青郡恍惚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口处萌动,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又说不明白。
把人带到门外,一抬头就是明月和点点繁星。
她想起阿娘说过的话,一手指着月亮:“我阿娘跟我说,有的人吧,其实你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但是他们知道,他们死了以后就会变成星星,会守护你。我想你这么想念小铃铛,她也会守护你的。”
她另只手,还牵着他手。
暖暖的,很纤细,很柔软。
谢贠和她并肩而立,低眸看着她:“小铃铛说她最喜欢我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人了,我这些年,也只她一个……一个朋友。”
这句话听起来就好忧伤,分明是身在太子位上的一个人,本应该是朋友多多,却不想只一个小姑娘朋友。
卫青郡握紧了他的指尖,一回身放开了他手。
她豪气冲天,登时拍了拍胸脯:“放心,以后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谢贠怔住:“你不是说,你喜欢我,才嫁进东宫的?”
那是……那是当然!
卫青郡当然不能改口,捧脸对他点着头:“嗯嗯,太子风采,小女子一见钟情,以后我一定更多多地喜欢太子殿下,不让殿下伤心难过。”
谢贠随即莞尔:“就那么喜欢我,就那么想当太子妃?”
她当然点头,他唇边笑意越发浓了,走过她身边拉着她就往出走:“好,那以后只我们两个。”
两个人手牵着手,还荡着手,这就走上了长廊。
等他们离开了以后,旁边房门才开,红姑一手提着灯,男人身形颀长,站在石阶上面看着远处模糊不清的背影出神。
红姑木着脸劝他:“外面风大,大人快回去吧。”
男人正是谢贠口中的皇叔谢琰,月光洋洋洒洒地映在他身上,映着他清瘦的身姿,他看了一会,看不见人影了,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红姑,你说我这几年,快没有人样了吧?”
红姑多少猜到些他的心思,过来扶了他一下:“大人,您就是太在意长公主了,才会处处受她拿捏,从一开始隐瞒身份刻意接近她,连殿下都不许我们称呼,我就知道您这是落了下风。这几年怎么过来的,只有我知道,大人以为那孩子死了自责得不行,也不敢再求见长公主,谁能想到她还活着,这些都是长公主故意的吧。我想她是想断绝你们的关系,既然她那么绝情,你为什么还放不下呢?”
谢琰瞥了她一眼,不由叹了口气:“你懂什么,你是没见过,当年上战场的不只是沐远山,他是大周的第一美男子,你当这风是谁传出去的?只不过是当初在战场上见过,长公主戏谑的一句话,才有的后来。老百姓们都津津乐道,说他们那婚事是一桩奇婚,可谁也不知道,其实我……”
他未说完,似乎已经陷入了回忆当中,想了片刻才道:“那时年少,我曾为她一箭俘虏,沐远山单枪匹马来换我,才让长公主记住。可惜我只是羞愤,每每想起她总是恨她伤我脸面,后来三番五次针对她,总想报复。后来年长几岁,她嫁到了大周来,有一天,我记得月色很美,我在将军府看见她喝醉了,伏在沐将军背上笑,心中很是恼怒,我以为我是为不能报一箭之仇恼怒,后来才明白,我念念不忘其实是忘不了她,等我真的得到她了,也知道了,我从来没有得到过。”
起风了,红姑也想起些过去的岁月,只是叹着气。
谢琰勾着唇:“她一向喜欢美男子,如今怕是看不上我这样的人了吧。”
红姑侧身而立,他转身走进屋里,冷风呛过,冷丁一遇暖风顿时咳嗽起来,她赶紧关上房门,拍着谢琰的后背:“那大人赶快好起来吧,当初小郡主在大周出事了,或许长公主不是迁怒于您,她瞒着您说不定就是为了小郡主的安全着想,现在我也听说两国要打仗的事了,您若是能从中帮她一把,到时候见面就会好说话了。”
“说的是,”谢琰长身而立,“我忽然觉着,我的病好了。”
说着,他摆手让红姑去拿笔墨,要连夜上奏。
且不说这边内院的波澜,卫青郡跟谢贠乘坐马车回到东宫时候,夜已经深了,因为宵禁街上只有风雪,他们为了取暖挨在了一起,回到东宫之后说要各自洗漱,她才想起为沐远山办事的那个宫女。
老总管在前面提着灯笼,直叨咕着:“殿下啊殿下,老奴的心那肝那都快被你吓破了,你带太子妃走倒是说一声,我们悄悄地去找知道老奴多担心吗?下次……”
谢贠不以为意,同卫青郡并肩而行:“没有下次。”
走到寝殿门口,就像卫青郡在心底想的那样,那个宫女还跟柳儿站在一起,她下意识抓住了谢贠的手,紧紧握住了。
谢贠没有看她,浅淡目光只是从那宫女脸上扫过:“这是哪个宫里的,怎么从未见过?”
老总管在旁解释了下:“哦,她是才调过来的,她力气大,能给太子妃倒洗澡水什么的。”
他骗人,卫青郡捏了下谢贠的指尖,他却似没有察觉到,只是牵着她走了进去。老总管在他们背后使眼色,两个宫女连忙去准备洗漱用品了。
柳儿今天被卫青郡吓得半死,可不敢再说什么,赶紧去打水了。
二人进了殿中,卫青郡才放开谢贠的指尖。
她抓着斗篷的带子,这就要脱,冷不防被他抓住了。
老总管在旁提醒着,想要分开二人,偏偏谢贠扯着斗篷将青郡拢得严严实实的:“你今天晚上睡哪里?”
卫青郡在这寝殿的大床上睡几天了,自然是睡在这里,她想着那个宫女,心中总是不安,看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睡哪里?”
谢贠略惋惜地看着她:“我不能睡,我一闭眼,他就会来。”
这个时候,卫青郡真是完全不想和他分开。
谢贠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想寻求他的庇佑,她试探着靠向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那我陪着你,我帮你看着,你不要睡。”
谢贠点头,像是很满意她这个答案,慢慢放开了手:“好,那去太和殿。”
卫青郡:“嗯。”
如此,等两个宫女回来,二人洗漱一番,然后各自披了斗篷,一起离开了寝殿。两个人一直没有分开,卫青郡始终跟在谢贠身边,想等一会独处的时候,让他把那宫女赶走。
到了太和殿,殿中灯火通明,十分温暖。
二人脱了斗篷,老总管伺候着茶水,谢贠滴水不沾,只是卫青郡喝了点,她困得有点睁不开眼睛了。
谢贠警惕性很高,问老总管要了秘匙打开暗门将密件拿出来看了,卫青郡知道自己不好上前,就歪在一边榻上看话本子。
老总管好心给她拿的,都是市井故事。
她看了好几次谢贠,谢贠根本不用人看着,一直在忙。
老总管在旁还劝着他:“殿下辛苦了一天,还是去休息吧。”
卫青郡在一旁听见,打了个哈欠,心中嗤笑:他睡了,然后让你家殿下出来处理朝事?
她之所以跟过来,是知道在太和殿,那宫女没那么大的胆子跟过来,眼下就等老总管一走,就要向谢贠告状。
果然,她和谢贠想到一起去了,谢贠头也未抬:“东宫之位,你就认定你家主子一个人了?”
老总管腿软,当即跪下了:“老奴有罪,但是老奴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只是病了,病好了哪里还分什么你他,只是眼下殿下对朝中事并不热衷,如何能保住东宫之位?”
谢贠冷冷一瞥:“朝中事,只你主子做得,别人做不得?”
老总管愣住,他也发现了,这个太子变了,变得哪个都不像,他惊出一身冷汗,瞪大了眼睛使劲看着谢贠,心中默念了好多遍阿弥陀佛,很怕这是第四个太子。
还好,谢贠将他一眼看穿:“他未必是我,你只管好你的嘴,以后东宫,只能是我。”
老总管惊疑不定,看着他瑟瑟发抖。
这还是那个一身戾气的主,很明显,他是想夺主,想要做主要人格。
他跪在案前,额上起了密密细汗,从前只要管住他,不让他闯祸不让他杀人就行了,现在听着他这般宣告,老总管心底全是惶恐。
幸好,谢贠没打算为难他:“起来吧。”
老总管抖着腿起来,站在了他身旁:“殿下怎么突然,突然对朝事有兴趣了,从前的事都还记得吗?”
谢二还是谢二,他回眸看向榻上的那人,那人不知怎么的,把话本子放在了脸上盖着,他只一勾唇:“我对那些事,不感兴趣。”
老总管怎么肯信:“不感兴趣,怎么突然问起朝中事了,这些密信都是之前往来官员的,殿下不可儿戏。”
谢贠嗯了声,突然站了起来。
“我是对那些不感兴趣,但是太子之位没有拱手相让的道理,毕竟有人还想做太子妃。”
他声音很轻,其中竟有几分不经意的温柔。
可他越是温柔,老总管就越是心惊。
谢贠已经走到了榻边,他低头看着卫青郡,唇角微扬:“一看书就困,你还真是一成不变。”
卫青郡的脸上盖着那本话本子,他伸手拿下,果然话本子下面的人阖着眼,呼吸浅浅,很明显已经睡着了。
老总管跟了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殿下是为了太子妃?”
谢贠从旁边的屏风上拿下斗篷给卫青郡盖上了,不等他说完已是目光如刃,老总管不敢再说下去了,随即二人一起走开。
离得远了,谢贠才是拂袖:“收起你的小心思,把将军府安排的人都送走,否则,就连你,东宫也容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