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河中学校门口,仅有一条窄窄的单行道。
每逢放学、周末放假,校门口来接人的车就会从门口一直堵到东大街,今天也不例外,而且那些杂七杂八的破三轮、小轿车里,还多了几辆工地上的大货车。
听说东大街后方的杂草丛生的空地,要修大楼了。
严久深身上套了一件灰黑色的套头衫,双手揣在兜里,嘴里敷衍地咬了几下口香糖,侧目抬头往边上缓慢挪动的大货车望了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
抻了抻身子,严久深快步向东大街那边走去。
他摩托车停那儿了。
刚刚赶到东大街,远远地一望,就瞧见几个低年级的学生,瞧新似的围着他黑色的拉风摩托车,时不时还上手摸几下。
严久深咬着口香糖,不疾不徐地朝着他的摩托车走过去。
他面相天生冷感,眉浅尾锋,只要唇角微微下抿,便是不怒自威的模样。
而他这张脸,还是在这片区混熟了眼的刺头儿的脸。
他刚靠近那里,嘴里的口香糖吹了个不大不小的泡泡,“啪”地一下破开,刚刚还围在摩托车旁的学生四散开去,全都涌进周围的几家小卖部里。
严久深单手撑着摩托车,微微弯下腰,瞥向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忽地他动作一顿,他望见后视镜里,一个瘦瘦小小,骨瘦如柴的小孩,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好像泛白的蓝白色校服。
这小朋友他见过好几面,小朋友还不小心地往他身上撞过好几次。
他都把这人的瘦瘦小小,低眉顺眼的身形记熟了。
严久深眉间拢起一点疑惑的弧度,转过身子,正想仔细看上几番那小孩,结果一回头,人就跟闪电似的,一下缩进旁边的小巷子里去了。
“……”严久深抿了抿唇,又弯腰看向后视镜。
刚刚躲进小巷子里的小朋友,手指压着贴了不知道多少小广告的墙面上,小心翼翼地探了个头出来,黑彻的瞳光朗润,怕错过什么一般,不遮掩丝毫情绪地凝望着严久深的后背。
严久深在后视镜里和那浓烈深邃的目光对视了一瞬,颇为不自在地瞥开了目光。
手在兜里翻找了几下,摸到几张钱,又将手机拿出来,给人发了个信息。
-东大街王大爷店门口,有空过来把我车开走。
严久深发完信息,想要装作不在意地瞥个头,结果余光刚往那边落了一瞬,那小孩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躲进了小巷子里,只留只压在墙面上的手,和一对深黑的眼睛望过来。
见严久深往这边看了,又立马缩回去,连眼睛都不露了。
要不是看着那只手还露出了一点来,严久深都要以为人已经跑掉了。
但既然没跑,那就好办。
拐进王大爷副食店,严久深拿了几根水果味的棒棒糖,到门口结账的时候,瞥见货架上的牛奶,左右看了一眼,拿了盒纯牛奶。
他兜大,没要袋子,直接往兜里一揣,抻了抻衣服,就往小巷子那边走。
刚刚还在那里杵着偷偷冒出个头来的小朋友,黑沉沉没什么特别情绪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点罕见的慌乱,压在墙面上的被磨得脏兮兮的手一下撇开了墙。
等严久深踏进小巷子的时候,小朋友低了头,双手都扯着书包两侧的肩带,装作从巷子里面走出来的模样,一下就撞到他身上。
严久深肩线挺括,腰线紧致结实,池岁明显收着力的往他身上一撞,根本不能给他造成丝毫的影响,连脚步都没后退半分。
倒是池岁有些慌张,撞到严久深之后,立马后退了好几步,范围很好的控制在,严久深伸手都抓不到他的位置。
严久深顽劣不羁的挑起了一边的眉。
“对……对不起。”池岁声音柔软纯澈,带着些许颤音,恍然一听还觉得这人是害怕。
可听了这话已经不知多少遍的严久深,早就察觉到,这话里,压根没有一丁点的害怕。就是这小孩嗓音天生低软,微微装出一点颤音,就会让人觉得他现在惧怕不已。
池岁低声迅速地道完歉,低垂着头,和严久深错开了身子,就要从一旁拐出巷子。
严久深身子微微靠着墙,一手揣在兜里,一手垂在身旁,在池岁就要从他身旁拐出巷口的时候,手掌微微后翻,扯住了池岁的的书包,没用多少力气,就将人又拉了回来。
“道歉都不看着我?这么没诚意。”严久深拎着池岁的书包,将人拎到了身前,眉眼下垂,棕色的瞳眸里带着温韧的笑意。
池岁抿了抿唇,手指紧紧地扯压着书包肩带,指腹都磨出一点白色,没出声也不抬头。
严久深好整以暇地垂眸凝望着比他矮上一截的池岁,等了半天没等到人的动静,顽劣的笑容收了起来,心想是不是真把人吓着了,正想掏出兜里的糖和牛奶哄哄就放人走。
池岁忽然就有了动作。
在书包肩带上压到发白的手指松开,伸手拂了几下垂落下来,长到遮住双眸的额前碎发,池岁紧张地舔了舔干到有些裂口的唇,手指重新扯住双肩带,视死如归般,抬起了头。
“对不起。”
小朋友面容白净,深黑色的眸子乌润朗澈,透着隐隐烁烁好看的光亮。只是面前的小朋友似乎是紧张得不行,裂了口的唇角死死地抿着,可能在唇舌里面还咬住了一些软肉,一点缝隙都没有露出来。
那双闪烁着好看光芒的深黑眸子,抬头望向严久深的时候,凝滞了一瞬,颇为不自在地瞥开了眼去,却又依依不舍地悄悄抬回了目光,小心翼翼地又和严久深对视了一眼。
“……”严久深愣了半秒,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摸上什么。
池岁紧抿着的薄唇微微张开了一点,见到严久深的动作,神色不安地往后撤了半小步,却又堪堪地停住了,眉间神色更加纠结了,似乎是在想到底要不要躲开。
“别动。”严久深干脆将揣在兜里的手拿了出来,单手锢住池岁的后脑勺。
池岁呼吸微摒,乖乖站住不乱动了。
他只是疑惑地望着严久深的动作,心里琢磨着,会不会是他被发现跟着严久深,要被打了。
如果真的被打的话,他还能不能提个要求说别打脸呢?
严久深压根没有要揍人的准备,只是心惊池岁眼角边上的一剐蹭出来的、已经结了痂的疤痕。
那疤痕横插在干净清秀的脸上,显得格外的突兀又让人错乱心慌。
“你这去哪儿蹭的伤啊?”严久深手上有茧,微微摁压了几下那才结了痂的疤痕上,池岁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没,没蹭。”池岁不太舒服地拧着眉,想要往后退却又想起严久深说的不能动,只好仰着脸,硬生生地忍着那点不太舒服的微痒。
严久深笑了,躬了身下来,眼睛都要杵到池岁的脸上了,这次他仔仔细细地琢磨清楚了,“是,你没蹭,那是谁怼着你把你摁墙上了?”
池岁嘴角向下弯了弯,想起了一点不喜欢的事情来,眉头像老头似的皱起来,心虚地说:“没谁。”
见严久深没有立马说话,池岁双手扯着双肩带,仰着头,硬邦邦地说:“我,要回家了。”
严久深锢着池岁后脑的力度压根没有多少,像是生怕把池岁吓到一般,那点力气,池岁微微撇个头就挣开了。
池岁挣开那双手,飞快地从严久深旁边跑过去,拐出了巷口。
严久深正想着这一片区,除了他这个刺头儿还有哪些人会半路拦小朋友干坏事,池岁一溜烟就不见了。
“跑挺快。”
他将手重新揣回套头衫的兜里,想着这些东西只能下次再给了。
他家离这里不远,顺着这条巷子往里走些路就到了,实在没必要回去开他的摩托车。
这样想着,严久深重新在嘴里塞了个口香糖嚼着,双手揣在兜里,散步似的往里走去。
这巷子说是巷子,也不是巷子。因为这街道很大,不过是中间的公路两边都开着大大小小的商铺,硬生生把街道挤窄了,这旁的人干脆就叫这儿为深巷。
校门口堵了不知多久的大卡车终于挤过了层层叠叠的小三轮,顺利地突破了出来,驶入康庄大道。
耳边呼啸一阵风,首先挤出来的大卡车从街道中央的公路飞驰而过,留下一片浑浊的黄气。
严久深侧开了头去,避开那些要弥漫过来的黄土尾气。
耳边忽然有人惊呼,街道上摆着的摊位前人来人往,推推嚷嚷之间,严久深一不注意,就被人群挤到了人行街道的边缘。
街道边缘没有设置栏杆,严久深堪堪踩在人行街道的边缘,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子,从摊位前起身的人一股力气就挤在了严久深身上。
他几乎是不可控制地要往公路上摔去。
视野倾倒之间,严久深还想着他兜里的糖会不会碎掉——
倏然,有刺耳的刹车声,和车辆碰撞到一起的闷雷声响起。
严久深下意识地回头,突破了校门口那一截堵车上来的第二辆大卡车疾驰过来,和突然窜出来的破三轮撞了一下,以一种几乎不可控的速度和方向向他摇摆疾驰而来。
严久深闭了闭眼,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形下,竟然还悠闲的暗骂了一声。
紧接着,一股奇异的巨大冲力,撞上了他的腰间,严久深不知道自己是往哪里滚开了去。只是觉得自己的手臂好像被剐蹭出了好几道口子,渗了碎泥土进去,发酸似的疼。
他本来还想笑几声,这被撞的疼痛连他打架挥出去的力都比不上。
可等他晕眩之下睁了眼,本来挣扎着要起身的身子都僵硬住了。
大卡车从他刚刚要摔倒的地方滑行过去,堪堪打了个方向,撞到了一旁的树上停住了。
而被驶过去的地方,摊了一地的血。
严久深死死地瞪着仰面倒在地上无比熟悉的身形,池岁眼角结了痂的疤痕又裂开了,添上了新的血迹。
严久深手指压在兜里的糖上,恍惚了半晌——
糖没有碎,可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