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植走后三分钟,办公室里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办公室外风平浪静。
学生们朗朗读书声传到走廊,悦耳如同海浪。
操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细小的杨絮漂浮,浅淡如同一团团云霭。
而办公室里,妖一个闪身进来,勾勾手指就反锁了门,窗帘齐齐重重落下,灯泡忽闪忽闪。
他化了原型悬浮在空中,目眦欲裂,尾巴如同火焰狂舞,手指伸出长长的指甲抵在面前男子白皙纤弱的脖颈上。
妖的一只指甲缓缓刮过男子的颈侧,瞧着他皮肤下的大动脉喷张跳动,温柔的血流微微颤抖。
但江燃的表情毫无惧色。
“忍你很久了。”妖的声音尖锐刺耳。“来啊,决斗吧。”
江燃看着他车厘子一样的大眼睛,那似乎是它整个妖身上最美的存在。是的,它就算这么凶,如此骇人,但那眼睛依然显得无辜和明媚。
“打不过,要杀就杀啊,”江燃道,“但你也知道,简植不喜欢单纯拼体力的莽汉。”
阿黄:……
它想不到他这么说,态势弱了三分。
江燃轻蔑地看着他:“来啊,比知识啊。”
“你会背诵《前赤壁赋》吗?”
“你会做三角函数吗?”
“你知道《应诏统筹全局折》是谁写的吗?”
阿黄:……
越听越糊涂,妖气灭了三分。
江燃伸出一只手,扣住那毛茸茸的小爪子:“你看到我俩学习,你就气成这样,你妖生浅薄啊。简植不是跟你说要好好学习吗?这话你就当成耳旁风了?你不知道她要当状元的吗?你不是也要她改变规则的吗?”
尾巴收掉,爪子收掉,竖起来的毛茸茸的耳朵收掉。黄鼠狼变成一只泪汪汪的少年。简友来穿过的旧小衣服恢复在全身,露出纤长的细胳膊腿,阿黄从空中降落到地上。
江燃抱住胳膊,看着面前这个小孩儿:“我知道你是妖,小动物么性情直率。但你要总是这样,收不了你的妖气,终究人妖殊途。”
讲着讲着,他突然附身一蹲,从办公桌地下的一个篓子里掏了掏,拿出一张之前早当成废纸丢进去的符咒来,往桌上一拍。
“你忍我好久了?我才算忍你好久了!滚去学习,休得无法无天,”他狠狠瞪着他,“如果考个倒第一,你还这么嚣张,无休无止地缠着简植,小心这张符贴到你的老窝上!”
阿黄跟触电一样往后重重一跳,勾起手指,门锁打开,窗帘瞬间回到原处,办公室内大亮,灯泡的频闪也恢复正常。
少年的小手抹着眼睛,挥洒着泪水跑向小学部。
江燃唇角一勾,他其实不知道它老窝到底在哪,就是那么讹上一讹。小妖确实应该好好念书,学学法制,树立正常的价值观念,才不能祸害人类啊。
他心烦意乱地打开一本书进行研究,上面还留着简植深深浅浅的符号笔记。他需要为她总结起错题及思路,还有重难点。
*
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内,简植都没有见到阿黄。一个周六日,她奔到山上,在洞口叫了几声,里面深深的地方才穿来小小的一声:“我不出去玩啦,我要学习。”
后来,很多天之后,她在中午从锅炉房中取餐,从偷听小朋友聊天时隐约得知一桩关于学神的传闻。
他们说学神原本学习就很好,鸡兔同笼的问题想都不用想,就能张口答得出来,而且在自然课上讲起动物知识都能回答出一篇小论文……至于如今,学神出神入化。
简植侧着耳朵听他们描述。
“首先吧,他听课专注力极佳,从早到晚聚精会神的。有一天张老师讲着讲着课就闪了一下腰,据说是被他眼睛放出来的光芒刺痛了。”
简植:????
“然后呢,课间,他就进入了那叫什么……入定的状态!对,他自己管那叫入定。说自己的思绪完全沉浸在伟大的知识海洋,与书本进行灵魂的沟通,任何外界人与物都不能干扰到他。每天每天,下课的时候,我们都会时不时地看他面无表情,眼皮不带眨地入定呢。”
简植:……噗。
她忍不住悄悄拍了其中一个小同学:“你说的那小孩,是不是姓黄啊?”
那小朋友忽然就蹦了起来,一根食指竖在嘴唇前:“大胆啊,我们黄哥的名字岂是你能轻易提的啊,他现在可是我们的神……”
简植心道阿黄这样岂是也不错,好好学习,单纯生长,心无旁骛,会变成一个被人膜拜的小少年呢。
只是那小学生的课本有什么好读的啊?那么难吗,还需要入定?
简植一边在江燃的办公桌上啃午饭,一边费解地想:他才一年级,所学的也就是十以内的加减法,算算猪脚啊鸡脚兔子脚的……也是了,毕竟是从人到妖,学东西要困难很多,没准是需要重塑三观一样的困难。
不过,虽然她觉得阿黄认真学习是桩好事,然而太过于不理会自己,也总会不习惯的。
最大的不习惯就是家里的伙食一落千丈。
曾经,简植和阿黄每天在一起吃午饭,吃完饭后阿黄就会刺溜刺溜地去寻找食物,然后在放学后第一时间窜到简植家,把食物交到她家人手里。
如今——
胡圆天天抱怨:你那小朋友不来送野菜了,咱们就继续啃菜帮子吧。
又或者:他怎么还不来,你弟弟嘟哝说想吃栗子了。
简大梁这样的硬汉也受不了了:怎么光炒豆角咯,蘑菇呢,那小同学送的蘑菇呢?
简植刚开始还能忍受,后来觉得耳朵被磨出了茧子:“哎呀,我们以前不也是吃菜帮子吃炒豆角吗,怎么了,现在被养娇贵了,就不习惯了?”
胡圆态度弱了三分。然而,没过不了一会儿,她又悄悄凑简植身边:“你俩这架吵得,挺不是时候。你弟弟现在正长身体呢,你姐姐也成天挺累的,还有我想吃猫山王榴莲了——”
简植:!!!!
“妈,没吵架。他真的只是把一切精力用在学习上了。”
“……还有,您还挺识货是吧,知道猫山王榴莲好吃……”
说是这么说,但简植心里也仍有一些怪怪的难过。
她现在每天早晨都要自己起来割猪草的。披星戴月出发时,她扁着嘴想:
学习真香。
学习真有趣。
他到底为啥这么爱学习的呢?
阿黄现在真是对自己太放心了,若是低血糖倒在山道上,恐怕他都懒得来找自己吧。
*
期中考试的日子如约而至。
一大早的,胡圆给简植煮了四个小鸟蛋,还是阿黄没发疯学习时带过来的。
胡圆说:“我不管你和那小孩儿咋了,但我就是喜欢他。你吃两个,给他留两个,这样你们就能考双百。”
简植心道最近完全无法和阿黄沟通。
他已经动不动就入定了,到山道上都能走着走着入定,嘴巴里淡淡嗡动一些口诀,脚下长眼一样蹭蹭蹭地避过所有坑……那么,他八成也不会理会自己的鸟蛋。
但,简植想了想,还是依然带着母亲的希望走了。
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褂子,连肩膀上的补丁都是素白的,还给头发挽了一只圆圆的发髻。鸟蛋被装在挎包里,心思被捏在手心里。
清朗的微风下,她和陈龙生走到山上一棵树下,她便停滞不动了,让陈龙生自己先走掉。
陈龙生笑道:“咋了,两个倒第一还要加油打气不成?”,眼睛上下瞄着她,“打气也不能这么穿啊,这么白,这么惨!好衰!”
简植摇了摇头:“我这次准备拿倒数第十”。
这是江燃和她商量的结果,无论她考成什么样,江燃都会给她判成倒数第十,让她的成绩不要显得冲得那么夸张。而实际的卷子成绩,她会拿第一。
于是陈龙生又是乐得喘不上气地走掉了。
山风从东吹到西,又从西吹到东,简植站在树下一颗石头旁,静静地等。她知道,阿黄每次入定一样捧着书本蹭蹭蹭走到这里时,都会路过这块大石头,然后脚底生着风蹦一下过去。
她等啊等啊。
等啊等啊。
等到眼眶发酸,等到挎包里的鸟蛋也凉透,等到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等得她觉得,如果是以前的富二代简植,早特么拔腿就跑了,她从小到大,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哪试过这样煎熬着去等别人?
但她还是等。
终于,手捧书本的小朋友老妖精蹭蹭蹭蹭地从远处过来,踏起小尘土踩碎小青草,来到这颗大石头旁,正准备做出熟悉跳跃动作时,才发现这条道和往常不一样。他没法跳过去,那尽头有一双穿着带着补丁布鞋的脚。
抬起头来,他许久未曾搭理的简植同学穿了一身白衣站在面前等着,伸出双手,拿出两颗鸟蛋来。
那一瞬间他觉得她好漂亮哇。
白白的简植,干干净净的,圆圆的发髻仿佛在冒光。而且她的额头好光洁啊,脖颈好优美啊,像最美最美的白天鹅。
最美最美的白天鹅说:“喂,阿黄,这是我妈给你煮的鸟蛋,希望你能考双百,拿第一。”她双颊有些红润,带着少女特有的期待,还有明亮的朝气。
阿黄差点被她美得晕厥过去了。
但他使劲儿咬了自己舌尖,很淡定地接过鸟蛋来。
很淡定地“哦”了一声。
他把鸟蛋磕开丢到嘴里,继续抱着书本入定,蹭蹭蹭地绕过简植,走向远处,小脚丫踩在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位置。
白天鹅僵立在原处。
这就完啦???
一大早按着小动物们最可能喜欢的审美打扮了半天,塑造简单纯洁无辜的风格,结果阿黄同学,就这么“哦”了一声,就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