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门口两个人的眉眼都被滤了一层淡雾,由江燃泼过去的试探如同暗流涌动。
简植默不作声,江燃表情带了些不正经,复问道:“你说啊,到底认识哪个妖精了?”
简植一拍江燃后背,呲牙狡黠一笑:“江哥,我就是个妖精。怕么?”
说罢,就跟着胡圆进了院。
江燃怔在原处。仿佛黑暗里的光线视觉残留,他在巩膜深处还印记着方才简植的明眸皓齿与狡黠笑容,尤其那句“怕么”,下巴微微上扬,有乡间少女难以见到的灵动,勾勒得整个雾霭缭绕的清晨都明晰了起来。
少许,江燃叹口气,也迈起步子,跟着简植和胡圆进了屋门。
大姐简瑛已经担心妹妹很久了,在屋内紧张踱步。听到人回来了,赶快要扑过去问问简植是咋回事儿,怎么闹得家家房顶上都传话了。
结果她一抬眼,视线像触了电一样扭到别处,脸烧了起来:“江大哥,你怎么也来了?”
简植:“我也正要问。”
有外人在,大家都有默契地避而不谈打架的事儿,正襟危坐听江燃此行目的。
江燃接过简瑛手中那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水杯,和缓地讲:
“我黎明从鸣山出来的。想着咱简植饿晕过一次,这个容易低血糖,还会容易犯。经常下去的话,会伤大脑智力。”
说着,他打开随身带的绿色挎包,掏出了一罐麦乳精,躯身搁到了小木桌上。
“我就带了点儿东西来,虽然不顶饿吧,但多少管点用。”
胡圆先行反应:“这哪行呢,这得不少钱吧,你可别这样。”从桌上拿起罐子推过去。
狼窝生产大队地处偏远,土地贫瘠消息闭塞,经济实力很差,村里也只有一两家人有麦乳精,还是给孩子一点一点扣扣索索地冲着喝的,实在没有他这样的大方“亲戚”或者“朋友”,直接拿一罐来送人的。
简瑛也躲着眼睛小声说:“不行的,你们知青点儿伙食也一般,可别拿这个给我们。”
她心里很暖,对江燃有些说不清的绮念,总觉他一次两次上门都和自己有些许关系,即便是拿帮妹妹做掩护,也无比感动,无比知足了。
不过江燃根本没看简瑛,他把罐子又推了推:“你们别当回事儿,你们家不确实缺吃的吗。”
简植插了句嘴:“行了,咱们也别推了,拿着吧。”
她朝黑漆漆的卧房一扬下巴,跟江燃解释:
“你这麦乳精,其实吧,真挺及时的。我小弟简友来现在正发高烧,医生说,就是饿多了,抵抗力下来闹的。到现在都没好。”
她盘算着:“但是,这东西也不能让你白送,我们不能无缘无故收你的东西。这样,等回头我们这边粮食松快了,我用吃的东西还你。”
这回答让胡圆和简瑛得花时间去思考,她们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能粮食松快。
然而江燃眼底波光一动,唇线不经意间的紧绷舒缓:“那行,等你们这边粮食松快儿了,用别的吃的还我。”
说罢,他心里揣度着简植态度,那种神色,是城市里富家子弟常见的不介意——不就是一罐喝的么,让来让去干什么。
江燃说自己还有事情,起身离去。出了房门,简植求他借着天光帮自己看看伤口。她撩起遮盖住脖颈的发丝,露出上面一小块耀眼的白,江燃眸色一按,只说上面有块淤青。
他眉眼一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打?陈龙生脱臼,你全身上下就只有淤青?”
她气势不甘示弱:“都说了我是妖精。”
……
“行吧,我走了,”他摆摆手,迈出院门,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喂,小孩儿,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喝麦乳精?”
他实在是不能忽略她方才接麦乳精那神色和语气,得继续诈她一诈。
简植:?
她说了句实话:“没,从来没喝过。”
我那时代哪有麦乳精,喝个大麦若叶差不多。
江燃不说话,踏着正在散去的晨雾走向鸣山。
*
麦乳精的香气在炕桌上萦绕,惹得原本困倦无胃口的简友来流下口水。
胡圆只冲了小小的一碗,约摸着变温了,用勺子试了一口不烫,才交到简友来手中。
简友来第一次喝这种东西,觉得那香甜的气息勾着自己,从口腔到胃,都泛起来说不上的舒服。他说:“娘,这是啥啊?”
胡圆笑盈盈的:“这可是好东西。补品。我生你大姐的时候,身子发虚,就很想喝罐麦乳精,结果你爹愣是舍不得买,到生你二姐了,你爹才给买了包薄脆饼干,也还是不给我买麦乳精。”
简友来高兴地说:“那我喝完了,烧就退了,也补好了,生宝宝都没问题了。”
胡圆被他逗笑得前仰后合,喊简瑛继续看弟弟,自己去厨房收拾野鸡了。
……
深夜,院门“吱呀”一响,院内传来窸窣响动。胡圆顿时从炕上坐了起来,披了件花袄下地,看见简大梁正气喘吁吁地卸板车,把一袋又一袋的棒子面往厨房里炕。
胡圆心里顿时安定了,这安全回来了,也不管什么粮不粮,没有出事儿就是最大的好事儿。
简大梁唤孩子娘赶紧进屋,粗气还没有喘匀,胡乱洗把手,就想奔卧房看一眼:“简友来那小子退了烧没?”
胡圆拦住他:“别进去了,娃烧退了,都睡得香呢。”
简大梁又是紧张地问:“今天你们饿几顿了?还是吃那小米稀汤?”
胡圆跟自家汉子不遮掩,简单道:“今天咱家饿不着,以后也饿不着了,今天咱家有了一沓粮票。”
简大梁难以置信:???!!!
胡圆又指着炕柜上:“咱还有麦乳精。”
简大梁:???!!!
胡圆笑得露出一排牙:“但今天我们吃的不是这些,你去厨房没见吗,今天吃了鸡,里头还有大半只,剩下的能吃好几天。”
简大梁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儿掐了掐自己。
胡圆给火炕下的柴火捅了捅,让简大梁先上炕,然后在被窝里讲了今天发生的事儿,孩他爹听得喜上眉梢,啧啧称奇。
睡意打了眼皮子,他才迷迷糊糊地听见胡圆叨叨:“也奇怪了,我做的鸡肉也不差,香扑扑的,按说简植应该最爱吃才对啊,结果她一口都不吃。”
胡圆翻了个身,搂住简大梁:“这丫头到底啥意思呢……”
*
一大早起了床,简植看见胡圆熥了一张又一张的棒子面饼子,摞在一个红边铁盘子上。金灿灿地冒着热气,弄得大家眼潮潮的。
一家四口拿起棒子面饼,格外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粮食。简植细细地咀嚼着,只感到平白普通的玉米面都带着浓浓的香甜。尤其在甫一入口的时候,饼子有韧性的皮,随牙齿的穿透而炸出霸气的焦香,柔软的内馅在舌尖上翻滚。
以前,她特别讨厌喝棒子面粥,觉得辣嗓子。
而现在,也不知道是原主身体的适应,又或者是不久前经常挨饿,这样一只朴实无华的棒子面饼,变成了难得的美味。
到了中午开饭,一锅子野山鸡炖饼子放上了桌,浓浓鲜香溢得整屋整院都是。
简大梁夹起一块还跌着浓汤的鸡肉,微眯着眼放入口中,只感觉醇厚鲜香让五脏六腑都欢呼雀跃,幸福感能一直冲到脑瓜顶。
他看向简友来和简瑛,孩子们连鸡脖子鸡爪子上的紧密肉丝和鸡皮都要仔仔细细地剔干净,恨不得把浸着浓香的骨头也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吃完了,还要吮指头,尤其是简友来,别提多认真了。
简大梁不禁想起媳妇昨晚睡觉时的“呓语”:简植不吃鸡肉。
当时他没在意,现在一看,竟然真的如此。
只见简植紧皱着眉,绷着脸,在云雾缭绕一样的扑鼻鸡肉香气里,挑出一块又一块的棒子面饼子,啃得极其耐心。那耐心里又带着决绝。如果简大梁看过86年的《西游记》,会发现她的表情就像是不能近女|色的唐僧,在女儿国王面前忍着表情痛苦念经。
简大梁不明白了。
他伸出筷子,在汤碗里挑了挑,找到一小块鸡心脏,夹到简植面前的碗里。
“二妮子,你为啥不吃鸡肉哩,之前饿过劲儿了,现在就不能消化肉了?这鸡心不腥。”
之前村里就有这样的人,好久不开荤,突然吃了五花肉,嗷嗷吐了三天。
简植正在专心啃饼子,猝不及防见到一块鸡心,眉心猛地跳了一下,赶紧把它夹回到简大梁碗中去:“没有,能消化,我只是不想吃。”
简大梁瞄着简植的肚子,又道:“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肚子哪里疼?”之前卫生队做过科普,如果得了肝炎,人就不太能消化脂肪,看见肉就恶心。
简植摇摇头:“我哪都不疼,我好得很。”
简大梁看了胡圆一眼,俩人对了下眼神。她爹终于忍不住了,夹起鸡心怼简植的嘴:“你既然不恶心,也还能消化,就老老实实吃掉……你是不是想省点肉给大家吃??不用想这么多啊闺女。”
简植紧抿了嘴唇,条件反射一样大力往后一避,险些挂倒木板凳,仿佛做出了很大的思想斗争一样躲开那块鲜亮喷香的鸡心:
“我不吃野味。”
“就算你们吃,我也不吃。”
“饿死也不吃,馋死也不吃,请看我,漂亮的坚持。”
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