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江月,几个人都下意识怔楞了下,不过刘再华到底是在社会上混迹多年的老油条,很快便反应过来。
他笑呵呵看向江月,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看着特油腻:“这不是高老师的小孙女,大热天的天气裹这么严实,跑这荒山上干嘛来了?”
江月狠狠瞪着他,恨不得脸给他灼个大窟窿出来。
不过女孩带着个宽大的渔夫帽,脸也捂的严严实实,从刘在华那个角度,就像个行走的小黄帽,半点杀伤力也没感觉到。
刘在华也确实没把小孩子放眼里,他朝后面抬抬手,示意两个人抬着二壮的尸体继续往前。
江月细白的手指攥紧书包带子,提高音量:“是你们家狗先咬的人,最起码要陪林磊打疫苗的钱。”
盛国强今天本就心情不好,听她说要赔钱,横着一身肥肉往前逼近:“一个丑八怪还敢跟我们要钱,是高老师的孙女又怎么样,我又不怕她,等开学了打哭你信不信!”
话音未落,一抹高高瘦瘦的身形突然挡在她面前。
林磊一手攥着麻布袋,一手拎着铁锹。
少年眉眼锐利,在这闷热的空气里,整个人似冰块般,嘶嘶冒着寒气。
看到林磊突然出现,盛国强向来不太灵光的脑子竟然开了窍,他磨了磨牙:“我说这个丑八怪今天胆子怎么这么大,原来是你在背后怂恿,你想讹钱?”
江月气不过,她直视盛国强的眼睛,理直气壮:“你本来就该赔钱,要不是你把狗绳解开,它会发疯咬我们?”
她这句话说的巧妙,直接把刘再华跟刘大壮的责任洗脱,所有错误全推给盛国强一个人。
向来横成小霸王的刘大壮竟然没说话,刘再华眼底也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盛国强反应慢脑子不好使在幸福街是出了名的,只不过介于他爷爷的官威,没人敢当面开玩笑,都是背后偷偷讨论。
听江月这么说,盛国强表情愈发凶狠蛮横:“就放狗咬你们怎么了,要钱没有,想被打一顿,我随时能满足你们!”
为了防止盛国强乱来,林磊站在江月面前没动弹,只是手中的铁锹攥的更紧了。
盛国强似是真准备干一架,左瞅右看着想找家伙,被刘再华一巴掌拍上他肩膀,压低声音威胁:“闹什么,再闹回去告诉你爸。”
盛国强虽被爷爷宠的没边,却特别害怕他爸,每次做错事见到他爸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小事耳提面命,大事跪两个小时家庭作业还免不了一顿暴揍,谁来说情都没用,所以在他爸爸盛名远面前,盛国强就是个大气不敢出的怂包。
一听刘再华说要告诉他爸,盛国强瞬间怂了,眼神都跟着泛了慌。
他胖胖的双手合十,自觉忏悔:“别啊姑父我错了,我也没要真打,只是想拿出架势来吓唬吓唬他。”
刘再华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回家。”
说罢,一行人绕过站在路中央的江月跟林磊,抬着二壮的尸体径直离开了。
江月有惊无险地长松了口,她刚刚只是看不惯他们这么猖狂,要真打起来,她跟林磊怎么可能是这帮人的对手。
注意到女孩的小动作,林磊俊眉微挑,拎着东西继续往前走:“既然这么害怕,刚刚为什么还要站出来?”
江月攥着书包带子跟在他身后,一本正经掰扯:“被人欺负了,千万不能忍气吞声,你越不说话,别人越觉得软弱,下次还欺负你,就算没有能力反击,该凶还是要凶,该叫还得叫,让别人知道你是块硬骨头,没那么好啃。”
听到这番言论,少年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眸底闪过一丝微妙的异样:“小小年纪的,也没经过什么风浪,说起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女孩水盈盈的大眼睛左右转了转,本想转移话题,目光触到林磊身后的植株后突然顿住,秀气的眉眼染上一层惊喜。
林磊身后那株植物长的浓密旺盛,高至腿部,开着密集的黄色小花,呈伞状,应该就是她要找的柴胡了。
应该是种子落得均匀,柴胡丛前前后后连成片,挖上一个小时没问题。
江月眼睛一亮,从林磊手中拿过铁锹:“太棒了,这么快就找到了,按照这个覆盖率,整个卧龙山一定很多。”
林磊对她说的过几天有商人来镇上收购中药材这件事仍旧将信将疑,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
而且盛有为这种老狐狸跟别人谈话,这小丫头又怎么可能听到?
不过看她满腔热情,干的又起劲,似乎真能靠这些赚到钱,让他不再为每天的温饱担心。
林磊心底早已熄灭落灰的木柴也被点着,重新燃起对生活的期望。
他从布袋子拿出锄头,跟着小姑娘一起刨根挖土。
江月看到后赶忙制止:“不行你不能动,你腿上的伤还没好,万一发炎了怎么办?”
林磊扫了眼她被汗水打湿的纱布口罩:“不能动的是你,你不还涂着药吗?”
江月掘土的动作一僵,她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口罩,幸好还在……
她记得前世,因为过敏开始烂脸后,别说是幸福街,就连附近几条街的孩子看到她都躲得远远的,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好像她身上真带着什么被感染的病毒。
现在想想,能面色正常,认认真真跟她说几句话的,好像也就林磊一个。
不过那时的江月自卑,懦弱,又胆小,像个只会窝在自己壳里不敢抬头看世界的小乌龟。
那时的林磊眉眼冷漠,又冷又刺,江月一看到他父亲林天明就瑟瑟发抖,看到他更是避之不及。
林磊似乎也知道江月怕他,每次高老师让他去家里吃饭,都尽量降低存在感,不与她靠的太近。
直到外婆去世,江月因高考不利进了一所三流大学,看清人世冷暖,有些亲情不过如纸般单薄易烂。
林磊步入商场,年纪轻轻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商业大佬,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成功后不忘恩师,自外婆的名义捐赠不少希望小学,江月才彻底看懂他年少时的隐忍和冷戾。
山上蚊虫多,蝉声更燥人。
少年却像不知道热般,埋头挖的认真,汗水顺着鬓角滑下,细长的脖颈明晃晃似水洗过一般。
他手掌很大,手指骨节分明,干起活来很利索,而且速度又快。
反观自己,慢悠悠跟个小乌龟似的,完全拉低工作效率,好在她书包里带足了干粮,可以让林磊多吃点,下午继续努力。
到了下午,有两片乌云在他们头顶徘徊了好一阵。
虽然说夏天下雨凉快,但现在太不时机,江月在心底默默祈祷了好大会儿,这才把乌云赶走。
江月体力不好,平时也没做过重活,干一会儿需要歇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好在今天算不上闷热,时不时有微风拂来,能暂时帮人缓解疲劳。
江月从柴胡植株上揪了簇小黄花,放在指尖把玩。
冷不丁,女孩突然深叹了口气,语气感慨:“劳动人民赚点钱真不容易,干活好累,还是学习好,坐在那儿动动脑子就行。”
林磊正埋头撅着柴胡根,被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的愣了半秒,那张万年冷冰的脸终于有了松动。
“你是女孩子,力气小,而且没怎么干过活,不适应这种劳动量,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后面的交给我就行。”
江月倒是想干,但是这副瘦弱的身子板撑不住,便也不勉强自己。
她托着下巴坐在石头上,一脸费解:“上山碰到盛国强他们的时候你看到没,昨天咬你那个大狗好像死了,太突然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林磊应了声:“嗯,是死了。”
小姑娘郁闷望天:“怎么会突然死了呢,还死在这卧龙山上,突然觉得有点恐怖……”
恐怖……
少年抖土的动作骤然僵住,薄唇微抿,手臂处肌肉紧绷,似乎这个词对他打击颇深。
如果那个恶狗的突然死亡叫恐怖,那知道下手的人是他后,小姑娘现在会不会被吓哭,以后再也不愿靠近他半分。
少年握着锄头的手无声收紧,也许他们本就不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是从小被捧在手心的小天使,无忧无虑,拥有外婆所有的疼爱,而他,不过是一出生就身处地狱的恶魔。
那些侮辱的话语与嘲笑的目光像最锋利的刀,打他记事起便吸着他的血,割着他的肉,吊着他的命往前走。
这么多年的苟延残喘让他明白一个道理,该报的恩要刻在心里,该下狠手时也不能丝毫犹豫。
小姑娘念念叨叨半天也不过是找话题活跃一下气氛,休息好了还是要继续干活。
今天中药挖的很顺利,两个人停停歇,布袋里整整塞了十几斤,全是林磊一个人扛下去的。
回到家后,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浑身又臭又脏,跟工地里刚搬砖回来小工似的。
江月一进屋便将头顶嫩黄色的渔夫帽给摘了下来。
女孩柔黑细软的头发被汗水粘成一块一块的,湿漉漉的刘海趴在额头上,配上软萌又迷糊的小眼神,可爱的让人心疼。
林磊略有不自在地转开视线,拎起胸前的衣领擦了下汗湿的下巴:“你先进去洗把脸,换个干净的口罩,别细菌感染。”
这个口罩稍稍有点厚,捂出来的汗蛰的她皮肤刺疼,忍了这么久,确实很难受,不过也不差这一会儿。
女孩用帽子扇了两下风:“我先把后院清理一下,这两天挖的药材可以放后院晒,晒干就可以直接卖了。”
外婆家的房子设计的很别致,屋子前方的小院是半开放式的,用来种花草树木,还有个小菜园。
屋子后面的是个封闭式的院子,厨房跟储物间都在这里,中间的大空地用来晒东西毫无压力。
江月从储物间拿出扫帚,将院子里的落叶简单清理下,又从地上铺了张塑料布,试图把布袋里塞得严严实实的药草给掏出来。
只是她力气不大,手又小,拽两下药草仍旧纹丝不动,跟卡在里面似的。
就在这时,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接过来,一只手拽着袋角,另一只手攥住茎叶往外带,轻轻松松拉出一堆被压缩着的药草。
林磊冲她抬了抬下巴:“去洗脸吧,剩下的交给我。”
少年下颌线坚硬,手臂虽算不上粗壮,但肌肉紧绷又结实,比自己有力气多了。
而且江月今天确实累的不行,她指了指正屋:“桌上水壶里有凉茶,你先倒掉解解渴,我进屋洗把脸就来。”
江月收拾好一切从里间出来的时候,外面早就不见了林磊的身影。
后院的柴胡被摊的整齐又均匀,用来挖药草的工具也被放进院角的杂货间里。
江月扭头看了眼正屋小木桌上的茶壶,还跟刚回来时一样摆在原地,纹丝未动。
就这么走了?
本来想让他留下来吃晚饭的。
“月月,你这院子里晒的什么?”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江月扭头,是外婆下班回来了。
女孩眼神慌了两秒,很快稳定心神:“啊,这是林磊去后山挖的药草,说是晒干了能卖钱,咱们家后院大,我就让他晒这儿了。”
江月平时不擅长说谎,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外婆。
她故意避开视线不与外婆对视,埋头走到小木桌前倒水。
高秀玲听她这么说,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虽然说这孩子日子过得辛苦,不过他脑子还算机灵,知道怎么让自己生存。”
江月心虚的要命,随声附和道:“是啊,林磊还挺能干的,婆婆你累了吧,快喝点水,我去做饭。”
高秀玲笑着拍了拍她肩膀:“还是我去做饭吧,你去后院帮磊子把拿着药草收杂物间吧,免得晚上突然下雨,明天出太阳了再拿出来晒。”
见婆婆没问那么多,江月微松了口气。
万一被婆婆知道她也跟着上了山,免不了一顿说教,她的脸还在上药,敏感又脆弱,不能乱折腾。
老人说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的,昨天晚上果然下了雷阵雨,不过就一阵子,没有积水,只是稍稍打湿了地面。
林磊来找她的时候,江月已经装备齐全,坐在家里随时等待出发,不过这次林磊并没打算再带她。
不管小姑娘好说歹说,少年依旧纹丝不动。
理由只有一个,药草他都认识了,刚下过雨,山里路滑,带着她不方便。
其实也确实是这个原因,林磊怕自己照顾不周全,怕小姑娘受伤。
江月没办法,只好把提前准备好的午饭给他带上,自己在家一边看书刷题一边晒药材。
就这么持续了好几天,林磊都是一个人上山下山,他手脚利索又能干,每天都收获匪浅。
江月晒药材的时候都有一种错觉,地上躺着的全是金灿灿的人民币,乐的她连做了好几张数学卷。
直到临近开学前两天,林磊竟又卧龙山上碰到了刘再华,正带着几个人在挖药草。
最让林磊诧异的是,他们背篓里的药草有两样跟自己布袋里一模一样,这就说明,月月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