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探花上一回在信阳府上,还不曾回本太子的话。”
秦誉单手支着脑袋,侧过来瞧着苏构问道,“那洛阳府解元孟琅是你什么人?”
苏构没有睁眼,任凭他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面上,淡淡笑道,“微臣若答了殿下此问,殿下也答臣一问如何?”
“本太子也不是非要知道。”
“微臣也不是非要问。”
秦誉是太子爷,自然是大人有大量,面不改色地说道,“本太子知道一下也无妨。”
苏构睁开眼睛,瞧着夜色中的星子说道,“他是微臣的一个友人。”
孟琅,字孔璋,皆意为玉石,倒也如他的人一样雅致。
两年前的时候,她自姑苏入金陵,是要赶考春闱,长安街的客栈都是为了各路贵客敞开了大门,她便租了远处朱雀巷的一座老宅,聊以落脚。
宅子是两进的,主人家划了楚河汉界,要分开来租给她与另一个书生,她挑捡了清净的后院,也不在意前头的来客是何人。
春雨后,是满地的狼藉新叶,从朱雀巷口一路沾湿到了秦淮河边的朱雀桥栏前。
书生拎着一把长长的扫帚,从她的眼前一路扫过了朱雀桥边。
苏构已经记不得了,她为何会停下脚步,立在那头瞧着书生将新叶捧起,轻轻送入秦淮河不绝的的水流之中。
大约是因了那人彼时的神色太过温柔了罢。
她并不认得书生是谁,倒是那书生向她揖过,笑问道可是朱雀巷的苏兄台。
原来与她同租了一座老宅子的人是他。
她性子喜静,闲时也常常独居于后院,孟琅身上是解元的名头,出身又在北方洛阳一个不大不小的世家,尽管已经避开了长安街上贵客盈门的各路客栈雅集,仍有举子上门来送拜帖。
他不大爱去,常与苏构说是人心浮躁,世家与王侯之兴,令多数的读书人更想寻着一二恩师,拜入门下,以求青云直上。
见他说到这叹了口气,苏构还曾经笑过他,孟兄还未登状元之堂,已思庙堂之忧。
孟琅那时候回答她的是什么,她却似乎需要仔细想过才能记起。
不过是寥寥一句罢了。
他说,安得广厦千万间。
探微,我若能登朝堂,必要为你我这样的读书人挣一条太平路出来!
万世太平。
苏构双臂枕在脑后,淡淡向秦誉问道,“殿下觉得,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
秦誉的目光并不曾从她的面上移开,闻言平淡应道,“习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
苏构闭上眼,没有再说话。
后来孟琅失踪了,在殿试的前一个晚上。
阿福是孟家的小厮,那个晚上拍着苏构的门说道,苏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爷。
孟琅白日里被人请走了,夜都要近三更了还不曾回来。
阿福说那些人瞧起来是大富大贵的模样,请了孟琅说是要去作诗,他方才却发现孟琅常携的书袋落在了家中。
“苏公子,我家少爷一定是出事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
苏构拎着一盏灯笼便出了门,金陵的诗会,左右逃不出长安街,可是她走遍了长安街每一座雅集,都是大门紧闭,哪里是还有人在的模样。
那些个贵子似云来的客栈,还不曾熄了灯火,听得苏构的相询,皆是摇头道,今日不曾见过姓孟的书生来过。
偶有好事的泼皮,要寻那店家的晦气,说道莫不是黑心店,杀了人便扔了城郊乱葬岗,金陵城这样大,少一两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店家连声呸着便将人赶了出去,却叫苏构的心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金陵城这样大,少一两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她拎着手里的灯笼,一路寻至城郊,寻着的果然是孟琅的尸身。
草席一卷,席天幕地,荒郊遍地是坟茔,皆已是枯骨朽木,只有孟琅,在其中格外的醒目。
苏构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灯笼,令它猝然熄灭在满眼的黄土之中。
她已经不记得她是怎样走过了那些枯骨到了孟琅的身边。
她生长近二十年,背负了许多死亡,却是第一次这样直面。
情动心肠,只觉夜色黑的夺人,她甚至在恍惚间跌伤了一只右手。
她从孟琅蜷着的双手中,握过了一块小小的玉珏,那底下刻着一个浅浅的崇字。
那个时候她并不认得,一直到第二日金殿之上,圣上点了赵首辅家的公子赵崇澜状元头名。
她才忽然发觉,那些人都是大富大贵的模样,而孟琅,却死了。
那个想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孟琅,那个同她说要为读书人挣一条太平路的孟琅就这样死了。
“殿下。”苏构轻声开口问道,“孟琅死时并不曾有随身玉佩,徐平章却突然抓了个盗墓贼,是殿下做的手脚罢。”
秦誉挑了挑眉,“这便是探花郎想要的一问?”
苏构睁着眼睛,不在意道,“微臣方才讲起,何曾发问?”
秦誉便笑了起来,“那探花郎便问罢,本太子洗耳恭听。”
秦淮河上夜风吹来,令红船上的静谧也被驱散了一些。
她转过来,瞧着秦誉的眼睛,轻轻说道,“微臣想知道,姑苏的老大人对殿下说了些什么。”
曹世蕴。
秦誉眯了眯眼,起身坐直了,任凭夜风自他与她的方寸之地拂过。
苏构也一样坐直了,重新与他隔着一道小几相对而坐,瞧着秦誉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冷透的酒。
“苏构,你放肆。”他淡淡道。
手中的冷酒一饮而尽。
苏构难得没有自称微臣,伸过手取了秦誉面前的酒杯,为自己倒满了一杯酒。
她举起来饮尽了,才说道,“殿下方才扔了我的酒杯。”
秦誉低声笑了起来,“苏探花当真什么都不怕?”
苏构抬眼过去,“殿下怕吗?”
秦誉斜了一个眼神过去,瞧也不瞧地一路挑过身旁搁着的琵琶四根丝弦,
“本太子,无法无天。”
“那苏构,”她静静道,“愿为殿下臣。”
她说来随意,却叫他心头一热,竟瞧着她的面孔出了神。
他的嗓音喑哑极了,一动不动道,“赐尔恩准。”
苏构重新倒过一杯酒,递到秦誉的面前,“殿下请。”
秦誉饮过杯中酒,没有将手里的酒杯放下,握在手中说道,“曹世蕴死了。”
苏构的手指握紧了片刻,没有说话。
“他是自尽。”秦誉说道,“一根麻绳吊死在了姑苏,只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
秦誉握着手中的酒杯,平淡道,“往事莫追。”
往事莫追。
曹世蕴逃了十五年,死在了姑苏,留下的话,却是往事莫追。
这样多的性命,这样沉重的往事,曹世蕴死之前,竟只愿意留下这样惨淡的四个字。
“苏构。”秦誉说道,“你可知道,你今日问了我这一声,往后便没有了退路。”
他将她拖进如今的浑水中,不过是一点排遣寂寞的私心,却从不曾揭开他与她真正在直面的是什么。
如今苏构问了一声十五年前,便是冷不防揭开了他与她真正在面对的惨淡往事,再无法回避,从今以后,她便无路可退了。
“微臣知道。”
秦誉低头转着手中的酒杯,忽然站起身,一扬手将酒杯抛进了秦淮河中,仰头想到,
又如何呢?
这老天,既然生了他这一身反骨,当然要容他好生斗上一斗。
他回过头,笑着向苏构递上一只手,就像是明月落尽了他的眼中,“探花郎不来瞧一瞧今夜的秦淮吗?”
苏构独自站了起来,一样负手立在红船,只瞧见原先隐在夜色中的漫天星子忽然间遍布了眼前。
她只是仰头忽然想到,就要入冬了,元和三十一年,已经走入了尾声。
紫禁城的灯火永远通明,秦效是个勤政的皇帝,他即位几十年,似乎总是睡的极少。
李敬之垂首进来,低声道,“皇上,翰林院赵修撰递了东西过来。”
秦效搁下了手中的笔,嗯了一声,“与朕瞧瞧。”
李敬之递过去,是一个明黄色的锦囊,还绣了龙章纹样在上头。
瞧着倒是从未被打开的模样。
秦效打开来,里头是一张叠得整齐的红纸,上头写着,刑赏忠厚之至论。
是两年前殿试的策论题。
秦效打量了两眼,将锦囊重新装起来,问道,“赵崇澜如今奉上,都说了些什么?”
安静的书房顿时只余下李敬之低声回话的声响,
“赵修撰说,他与赵家,愿为天子臣。”
秦效眯了眯眼,“是后宫的女儿家递了消息去赵府?”
李敬之便回道,“按照皇上的吩咐,不曾阻拦赵嫔娘娘的家书,有孕一事,赵公与赵修撰皆已知悉。”
“赵家这个做小的倒是乖觉,敢来试探朕的心思。”
李敬之顿了片刻,回话道,“赵修撰请求老奴,还有一句话,说是想讲给皇上听。”
秦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揭了茶盖说道,“讲。”
“赵修撰他说,愿为天子手中刀。”
秦效停了手中揭茶盖的手,这个赵崇澜,真是大胆。
赵丰年是一柄好刀,这十几年过去,瞧着是钝了。
秦效瞧了瞧外头的夜色,心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
赵润之两年前的时候,已经是一柄好刀的模样。
外头起风了,秦效忽然问了李敬之一声,“可是要入冬了?”
李敬之便回道,“是,天儿冷了,皇上可要加件氅衣?”
秦效摆了摆手,“你下去罢。”
“是。”
入冬了,便要下雪了。
元和十六年下雪那一日,他失去了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