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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阎罗殿(1 / 1)

等到苏构睁了睁眼睛,只觉得前堂黑得厉害,唯独一盏烛火点在她的面前,烧了一些堆起来的蜡烛花,沉甸甸挂在那火光发了黄的末端。

她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余光瞥见高座上似乎坐着一人,转而以手撑着地面,拎着身子缓缓站了起来,在烛火照亮下拉成了一条瘦长的影子。

昏暗中只听得有人笑了一声。

苏构瞧过去,见那高座上的人身量高大,戴了一张狰狞面具,上头勾画着一只古兽辟邪,模样张狂极了,又漂亮极了。

就见那人微微一动,向前倾身过来,凭空便在黑暗中带给人千钧的威势来。那人以手握着面具,手指虎口张在下颌,让她不得不瞧见他一双手修长有力的模样。

在苏构看来,就像是一场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狭路相逢。

“堂下小鬼何人?”那人手指轻轻叩了叩面具,沉着嗓子问道,“既到了阴曹,为何不跪我这阎罗王?”

苏构便撩着衣摆不疾不徐地跪了下去,静静拜了一声,“微臣苏构,参见太子殿下。”

那双手不紧不慢地挪开了半边面具,露出了一双眼梢飞起的风流眼睛,盯着苏构笑着说了一声,“苏探花这读书人的眼光,倒是比刀子还毒。”

苏构虽然跪着,却向后拎直了身子,抬着头应道,“不及太子殿下了得,新墨未成气候,气势已借了主人十分。”

秦誉翻手将面具握在手中瞧了瞧,见到辟邪兽的两翼果然向下挂了墨,划出两条还未干透的黑色痕迹。

他心眼明亮,听得苏构话里头揶揄他太子身份却借天子威风,倒也没生气,“小鬼牙尖嘴利。”

苏构垂下眼皮慢吞吞应了一声,“谢殿下抬举。”

“来人。”

方明便迎着声儿将秦誉手边的烛火点着了亮头。

苏构这才借着堂上的光亮瞧清楚了那两把红木太师椅,并秦誉头顶上挂着的一副万世太平的匾额。

她大约猜出了这是在信阳公主府上,万世太平是当年圣上钦赐的匾额,追裱的是从前的信阳王。

“方才翰林院着了场火,烧的是前年三甲进士的卷子,”秦誉神情虽然懒散,却将左手握着的面具搁在了一旁案上,眯了眯眼睛瞧着下头跪着的苏构。

见到她身前的蜡烛火芯微微晃动,他忽然抬了抬手拍在木案,冷不防问了一声,“大胆苏构,纵火翰林院,毁坏科举藏卷,该当何罪?”

苏构原本垂着的眼睛缓缓抬了起来,瞧着秦誉没有说话。

秦誉又问道,“私藏御笔,舞弊国子监,该当何罪?”

太师椅旁的烛火发出了噼啪的响声,秦誉将右手上头的玉扳指取下来,搁在了木案的光亮之下,好让苏构可以瞧见扳指上头的那点红痕。

如同黑暗中突然撕开的一道血口。

他冷冷问道,“科举弊案,你知道多少?”

苏构面无表情地瞧着他,淡声回道,“臣不明白,殿下何意?”

秦誉站起身,向她跪着的地方走近了两步,一道烛火横立在他二人之间,因了秦誉稍稍矮下身的动作而摇动了火光,明明灭灭的映过她的眼中。

他俯身靠在她耳边,低着嗓子说道,“苏探花不明白,本太子便好心讲与你听,你这是,欺君之罪。”

他本来就生得高大,即便矮下身一些,也不妨碍他与生俱来的尊贵感。

“方明。”

秦誉叫了一声,垂立在一旁的方明便双手递过来一个火折子。

“我的人将苏探花从火场救出来的时候,苏探花手里可还握着这火折子。苏构,意欲放火,”他的声音里头多了两分低沉,“你是为了什么?”

她冷眼看着他又是救人又是火折子的睁眼说瞎话,却明明白白地听见了他这一声意欲放火,忽然觉得朝堂上盛传的这位不太平的主儿,实在是个心眼敞亮的聪明人。

火她虽然是没有来得及放,火折子倒不曾冤枉了她。

而方才那声低低沉沉的欺君之罪,像是一种忽远忽近的试探,她按住了心头所有的思绪,让开了秦誉靠近的气息,低声回道,“太子殿下放了这把火是为了什么,臣便是为了什么。”

赵家。

秦誉素知她聪明,不免笑了笑,挑着眉头反问道,“本太子放的火?明日五城兵马司手里,可能查到本太子的火折子?”

苏构也不急,抬着头静着神色便说道,“五城兵马司查不到殿下的火折子,却能在藏玉馆查到东宫贡缎制成的茱萸囊。”

秦誉瞧着她不说话,她一样不动声色的瞧进他的眼睛里头去,万世太平之下,他二人之间,便如同突然被扼住了所有的声响和目光。

横在其中的烛火忽然“啪”的一声烧到了尽头,那方寸之光就这么骤然熄灭在他二人的眼中。

黑暗中秦誉忽然向前了一步,伸手扣住了苏构的一只手腕,连人带手一起压到了冰冷的地面上,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她削瘦肩胛骨砸在地面的轻微声响。

秦誉俯身贴在她的面庞,另一只手从她外衫的襟口探进去,一路摸索到腰间的一个小囊,双指勾住了穗子拽到了外头,极轻促的笑了一声。

“藏玉馆的茱萸囊?牙尖嘴利,狡诈如狐。”

苏构无声地挣扎了一下,秦誉一抬手扣住了她的肩膀,重新将她压回了地面,凑得更近了一些,以至于感受到他的皮肤要比她的烫一些,令她的心跳的快极了,“殿下!”

秦誉贴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两年前的春闱,死了一个考生,洛阳府解元孟琅孟孔璋,是你什么人?”

苏构瞳孔一缩,就着这副模样对上了秦誉的眼睛,他离得她这样近,以至于她能瞧见他眼底所有的东西,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洞明和自信。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甚至松开手替她勾了勾方才挣乱的鬓发,压着嗓子啧了一声,“怎么不说话了,探花郎?”

他查到了那枚扳指。

苏构心头一凛,那枚扳指里头的秘密,短短几日内他竟然查了个明明白白,这些年,是朝中小看了荒唐的太子殿下。

那扳指后头藏着的另一个秘密呢?

她直视着秦誉片刻,决定要赌上一把,并不回答他的几番相问,只是勉力冷静回道,“殿下,外头天要亮了。”

竟是丝毫不肯承认。

秦誉瞧了瞧她清隽的面容,在心底笑了笑,松开了手下的力道,缓缓站了起来。

饶是他素来目中无人,也不得不承认一句苏构的冷静和清醒。

翰林院火烧卷子,天亮后必定事发,苏构若未上值,免不了要顶下这罪名,他若是想苏构落罪,便不必连夜出宫来盘问,秦誉的打算,显然是要在天亮前放她回去。

苏构想明白了这一点,便也索性定了定神,起身重新规规矩矩地跪在堂下。

“起身罢,苏大人。”

秦誉回了太师椅的座儿,方明便心领神会地点着了所有的灯火,满堂的光晖骤然驱散了所有的黑暗。越来越亮的光线令苏构忍不住眯了眯眼,倒是秦誉这声苏大人,才叫她真正松了口气。

他今日肯高抬贵手,来日却未必,原先捡着了她的玉扳指,不过是桩小事,如今连背后的秘密也一道翻了出来,握住了多少,便是握住了她性命的多少。

“谢殿下。”她站了起来,方才跪得太久了,双腿便有些发麻,她因而趔趄了一下,片刻后却仍然兀自站得笔直。

外头果然是要天亮了,已经有一点晨曦的颜色透了进来,秦誉左手捡着了搁在一旁的描金笔,信手在方才面具挂墨之处描了两朵如意祥云,“方明,送苏大人出府。”

末了又见到她折腾了一夜,石青色的衣袍上已经沾了许多狼狈的尘土,瞧着肩胛骨的位置还划了些黑色的痕迹,便又跟了一句站住,吩咐了府上的小太监阿大,去取了回金陵那一日换下来的那身玉色圆领袍过来。

“换了再走。”

苏构想也不想就要拒绝道,“臣……”

秦誉抬了抬下巴,“方明,将苏大人的衣服扒了,给她换上。”

“殿下!”苏构叫住了秦誉,从叫做阿大的小太监手中接过了衣衫,低头谢道,“微臣谢过殿下。”

秦誉挑了挑眉,吹过了面具上头未干的墨,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

阿大将苏构领到了堂后的屏风后头,待她换好了圆领袍走出来,堂前已不见了秦誉的影踪,只搁了那张勾画了张扬古兽的面具在案上,被灯火照的栩栩如生。

“苏大人。”另有个小太监迎过来,双手捧上了一个红色的小囊,浓烈的茱萸香气便扑了过来,“太子殿下吩咐将茱萸囊还给苏大人。”

苏构接过了,称了一声多谢,外头天色果然已经开始亮了起来,阿大提着个灯笼将她引到公主府后门,低声提点道,“苏大人既然换过了衣衫,便直接往翰林院上值罢,天色已经不早了。”

苏构点了点头,离卯时不远了。

“替我谢过太子殿下。”

“是。”

苏构将茱萸囊收起来,便向翰林院的方向走过去,阿大认得太子殿下这件圆领袍,上头绣了牡丹,又用银线描了一圈利落的纹样,穿在苏构的身上虽然大了一些,却因为她从来都身姿笔直,另外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拔起,竟也与那银纹牡丹花,相得益彰。

也不知道是哪一处让人觉得,苏大人和太子殿下,竟有些相像。

翰林院与信阳公主府有些距离,卯时将至的时候,苏构正抬脚踏进了翰林院的正门,画印的小差官在册印上点了苏构的名,便向着一处回话道,“大人,人齐了。”

“闭门。”那一头有人另外吩咐了一声,就有两个兵卫模样的人关紧了大门,一左一右地守在那头。

苏构这才瞧见五城兵马司果然带了人来,正疑心藏玉馆之事未免被撞见的早了一些,就听到翰林院的侍讲大人上前拜见了一声,叫的是都御史张清张大人。

苏构站在一群翰林的末端处,冷眼瞧着前头的事态。

“那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徐平章大人和都御史张清大人。”

苏构侧了侧头,瞧见是上回的宋大人,就见他低着声音跟她说道,“一早便来了,听说是圣上昨夜亲自下的旨,扑了这翰林院来,还不知道是为的什么,只说是要将人点了,一并问一问。”

昨夜便下的旨意,还出动了都察院左御史大人,想必为的是杨谦的那张帖子。

只是她隐隐预感到,秦誉还动了别的手脚。

“徐大人。”兵马司的一队巡兵查看过了整个翰林院,递上了什么东西,向着徐平章低声说了些什么。

徐平章猛然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向人群,问道,“苏构可在?”

她皱了皱眉,自人群中走到了前头,不过是俯身揖了揖,还未来得及拜见,就听得徐平章将手中的东西砸在了她的身上,指着她厉声道,

“来人,将此子拿了,带回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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