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天光将整个积雪阁如数笼罩,屋脊上光影涌动,从檐角垂下的灯笼不知何时亮起,微弱的烛火正随风晃动。
君暖出屋时,映月赶上来将披风搭在她的身上,火红的颜色垂下,掩住了那窈窕纤细的身段。
她从映月的手中接过引路的灯笼,灯柄提在手中有些沉。
“便到这儿吧。”君暖开口,阻了映月的脚步,“我不过是去娘亲房中用膳,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府中,实在是用不着这般寸步不离的。”
映月福身:“是,奴婢遵命。”
没让映月和雨娴在跟着自己,君暖自个提了一盏灯笼便出了院子。
她的院子虽说不是和叶氏的院子毗邻,但也没远上多少,最有意趣的事,她与叶氏的院子之中,还隔了一处小花园。
如今正逢春日,院中并不乏百花盛开美景。
一团团,一簇簇的花在枝头盛放,颜色俏丽,形态优美。随手一折,那花便落于指尖,白嫩的指尖衬着娇嫩的花,倒是现在那一双手,越发莹然如玉。
可偏偏这般好的美景,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君暖细细的打量着正站在一株桃花树下的叶莹,她的手中也拈了一枝花,枝条横贯过她的白净的手掌,几朵娇嫩的花苞在枝叶旁盛开。
她今儿也应景的穿了芙蓉色的衣裳,娇嫩至极的颜色,有道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大抵指的便是她这般模样。
她转着手中的花枝:“小郡主,你瞧,这满院的花可都开了。”
“你觉得府中的这般景致,比之镇国将军府如何?”
君暖拿捏不准她的来意,可面上却还是要装出几分样子的:“镇国将军府又如何能与我秦王|府相提并论。”
“当真不能相提并论吗?”叶莹笑得眼睛都要弯起来,“叶莹还以为,小郡主这一入将军府,就不记得秦王|府的风物如何。”
“小郡主,觉得我手中的这一枝花好看吗?”
君暖目光淡淡的从花枝上掠过:“自是好看。”
“我也觉得如此,甚至是我觉得还有一阙词,也当配此情此景。”不等君暖开问,叶莹便闭着眼将那句词给念了出来,“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色。”
“不知小郡主,觉得这阙词可应景?”
君暖平静道:“叶四姑娘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
叶莹眉眼含笑的看着她,好以整暇的等着她的下一句。
君暖几步上前,垫着脚将手中的花簪在了叶莹的耳边,娇艳的花映着精致明艳的小脸,身后是昏沉的光影,此情此景倒是多了几分惑人。
“叶四姑娘,当真是人比花娇。”
而叶莹却不太习惯君暖与她挨得这般近,在花插上她的耳边后,整个人便机警的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戒备的看着她,再无之前的柔和。
君暖倒是不在意,提着灯笼,静静的站在原地。
那一双翦水潋滟的眸子,天生便带着几分笑意,一时之间叶莹也分辨不出君暖的情绪来。
只觉得,自打这人出嫁后,性子是一天比一天的难猜。
叶莹摸上她耳边的花,一下子就扯下来,恶狠狠的砸在地上。
花瓣分离,散落在各处。
“在乎什么?小郡主还没说完了!也不知小郡主什么时候说话竟然也开始吞吞吐吐起来。”叶莹毫不客气的逼问,恍若先前那般明媚安静的人,全然是凭空的幻想般。
“在乎什么?”君暖笑得眉眼弯弯,宛若月牙,“自然是在乎我的夫君了。”
“叶四姑娘,虽说花动一山色,但是吧,像你这样的花,我可不觉得我的夫君,敢去摘呀。”
“毕竟像叶四姑娘这般的花儿,比较适合临水自照,孤芳自赏。”
寥寥几句,叶莹就被君暖给气得脸色发白:“君暖你……”
“叶四姑娘,还请注意措辞的好。”君暖笑道,“毕竟我怎么说,也是陛下亲封的郡主,是他的嫡孙女。”
“又或者四表姐觉着,母亲嫁给了我父亲,你宁远侯府就可以藐视君威了。”
“你简直是颠倒黑白!”叶莹大声斥责。
君暖叹气:“谁让叶四姑娘不知廉耻,总是肖想别人夫婿。”
“说来,叶四姑娘也算是宁远侯府嫡出一脉,为了一个男人,就愿意这般自甘堕落,委身妾位吗?”
“你这小心思,要是外祖父和舅舅知道了,还不得打断你的腿。”
叶莹气得脸色涨红:“你说我,你觉得自己又好到哪里!若非你当初不知廉耻自荐枕席,你觉得子臣哥哥会娶你吗?你有今天,还不是仗着你有一个好父亲,才能这般横行霸道,目中无人!”
对于叶莹的说辞,君暖不可置否:“是呀,谁让我有一个好父亲了,又投了一个好胎了。”
“叶四姑娘,不如我今儿就教你一个小小的道理。”君暖往前又走了几步,将她逼到一处树上靠着,“我就算算计了宁西涟那又如何,我嫁给他是下嫁,不是高攀!他阖府上下欢喜还来不及了。”
“因为这京城,还没有谁家儿郎,敢对着我说一句,我嫁给他是高攀了他。”
“至于你不平,那是你的事。有本事,你也让我皇祖父,封你一个郡主,给你赐个婚呗!”
“如果你办不到,这日后呀,还是少来我眼前晃悠,因为——”君暖伸手钳制住叶莹的下颌,将她的脸掰正,直视着她,甜腻腻的声音从眼前的那张樱桃小嘴发出,可叶莹却觉得那张翕动的唇瓣,像极了血盆大口,会将她给吞没。
最后,叶莹也只听得一句——
她呀,娇娇软软的对着她笑,“我嫌烦。”
昏黄时的风掠过,带着初春的寒意。
激得叶莹打了个激灵。
见着她眼中露出惧意,君暖意兴阑珊的松了手,风曳起她的裙裾,翩然若仙。
她暗自思忖,是不是今儿自己太过分,将人给吓着了?
可面上,她依旧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张扬肆意的一挑眉:“叶四姑娘,是要自个走,还是本郡主请人将你给丢出去。”
如今的叶莹可不敢和君暖对着干。
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以前的那个君暖性子虽让平时张扬跋扈了些,可却是个傻的,而眼前的这人,虽然瞧着好欺负的很,可实际上却一点都不好欺负。
她警惕的退了几步后,就像受惊的小兔子似的,一溜烟的就跑出了小花园。
昏暗的光影和交错的花枝掩去了她重重身影,花园中顿时便一片寂静。
君暖低头,用脚尖点了点地后,并没朝着出口去,而是提着灯笼转了个圈,朝着来路看去。
花影层叠,光影明灭。
一截与之不相称的天青色的衣角从树干后露了出来,万籁俱静。
有人将她和叶莹的对话全都听了去。
君暖抿了抿嘴角,将灯笼提高,厉声喝道:“谁人在哪?出来!”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踪影竟然能被人察觉,他愣了片刻后,便从树后面转了出来。
天青色的衣裳,广袖流云,眉眼精致,清雅如月。
不是百里行止,是谁?
君暖抿着嘴角上前几步:“原是百里公子。”
“永安郡主。”对于被正主抓着自己在偷听,并非是什么光明的事,可他拱手问好之时,风姿卓然,礼仪周全,实在是难以想象这般清风霁月的翩翩君子,怎么会行窃听之事。
黄昏渐渐沉去,月色从云翳中跃出。
君暖的目光慢吞吞的落在他的肩头,也不知他到底是在树后面带了多久,上面竟然还沾了几枚花瓣,格外醒目。
君暖勾着嘴角笑道:“古有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仰卧,梅花落其额间,拭之不去,成其梅花妆典故,今儿百里公子是想效仿寿阳公主吗?”
百里行止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于是低头一瞧,就见着自己肩上的花瓣,他温煦的笑着,伸手拂去:“多谢小郡主提醒。”
“还以为百里公子是个惜花之人。”君暖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也慢慢的下移,最后落于尘土之上。
那几枚花瓣在一片尘土之间,尤为瞩目。
百里行止道:“在下也以为,小郡主是个惜花之人。”
“可惜了,让百里公子失望,不过,我觉着百里公子该是个聪明人。”
百里行止道:“在下是不是个聪明人不要紧,不过小郡主既然无意苦争春,又何必管他,花动一山色。”
这时,君暖脸上的笑意才彻底的收敛起来:“百里公子到是听着不少。”
“无意路过,也无意打扰。”
君暖眉眼沉沉的盯着他:“是吗?”
“自然。”百里行止从善如流的拱手,“在下不过是个想要求取功名的学子,小郡主与宁将军的事,在下就算是想要插手,也奈何没有这份心力。”
“既然没这份心力,那你今儿早,在我爹爹面前,叽里呱啦的说那么一堆做什么。”
百里行止道:“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既然百里公子这般想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倒不如——彻彻底底的为我爹爹分忧如何?”
百里行止低眉敛目:“若王爷有事,哪怕刀山火海,行止也在所不辞。”
“没刀山火海这般严重。”君暖提着灯笼往前走了进步,烛火幽幽,如数覆在他的脸上,“不过是想让公子,与我在一条船上罢了,毕竟我这个人胆小。”
百里行止往后退了几步:“小郡主还是莫要开玩笑了。”
“你瞧着我像是开玩笑吗?”君暖将灯笼提起来,照在百里行止的脸边上。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百里行止的这一双眼,眼瞳黑漆漆的,实在是过于阴冷森然了些,与白日里温润端方的他,判若两人。
君暖稳定住心神,又说道,“今儿我在这儿威胁我四表姐的事,若被传扬出去,我定饶不了你。”
百里行止继续低眉敛目的拱手:“小郡主说笑了。”
“我可不是说笑,若让我在外面听到一定风声,我就去找我爹爹!”
百里行止被她这话给逗笑了,还不等他发问,就听见面前这个小姑娘的娇软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响起,几乎贯彻整个花园。
她说,“告诉他,我心悦百里公子已久!也与百里公子有了肌肤之亲!”
“你!”百里行止是真的低估了君暖不要脸的程度,就在君暖话音落定,他抬头之际,不远处立马就传来了一道愤然的吼声——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