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六年。
春光明媚的早晨,五岁的陆柒嫣穿着一件樱粉色的绣花裙,扎着双髻儿一蹦一跳地走进了勤政殿。
她看见他的皇帝伯伯又站在她姑姑的画像前发愣,悄悄地走了过去,抱住了惟璟的大腿,娇声娇气道:“皇帝伯伯,你又在想浅姑姑吗?大家都说嫣儿长得像浅姑姑呢!皇帝伯伯想浅姑姑的时候,不如多看看嫣儿,嫣儿还可以陪皇帝伯伯说话。”
惟璟笑着回过头来,抱起了她,捏了捏柒嫣的小脸蛋道:“小丫头,这张嘴是越来越伶俐了。”
“那皇帝伯伯喜不喜欢嫣儿伶俐的样子?”柒嫣偏着脑袋道。
“喜欢,每次看到嫣儿,伯伯心里就很高兴。”
陆柒嫣是陆云谡的女儿。说来也怪,云谡虽是云浅的哥哥,可在长相上他和云浅并不像,偏他生出来的女儿,眉眼小嘴却酷似云浅,或者说不是像云浅,而是像她的亲祖母萧汐若。
陆柒嫣调皮地搂住了惟璟的脖子,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笑得如月牙儿,“嫣儿看到皇帝伯伯也很高兴,因为嫣儿知道皇帝伯伯会给嫣儿很好吃的糕点。”
“柒嫣,你的乳牙都长虫了,还敢吃甜的,等回府后,二伯就让你爹爹罚你。”惟珣带着予元从门外走来,父子俩先向惟璟行了一礼,然后惟珣便板起脸对着陆柒嫣吓道。
云恪和云谡都已回洛川留住,他们兄弟三人终于又团聚了。除他们外穆王安惟琋也带着王妃回来了,如今赵太后随着穆王住在宫外,三代同堂,也算可安享晚年了。
陆柒嫣这个小侄女是他带进宫的,因为每次见到她,惟璟的笑都是发自内心的。
柒嫣听到惟珣这么说,赶紧扭头,可怜兮兮地趴在了惟璟的肩膀上,小声地打着报告:“二伯最凶了,皇帝伯伯,你官比他大,你让二伯今晚不许吃饭。”
惟珣听到她这么说,霎时是哭笑不得。
惟璟笑了笑道:“你二伯晚上要是不吃饭,皇帝伯伯会心疼的。”
柒嫣有些不服气地嘟了嘟嘴。
“这个小丫头片子每次到了你跟前就天不怕地不怕了。”惟珣无奈道。
“柒嫣乖,陪你予元哥哥到外边玩去。”惟璟笑着放下了柒嫣,予元便点头走了过来,牵过了柒嫣软绵绵的小手。
予元是惟珣和花落槿的孩子,今年已经十一岁了。他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才华和相貌,又因小时候一直养在萧衍身边,一举一动出奇的潇洒落拓,年纪还小,但风姿卓著,直把当年的他们都比了下去。
看着那两个孩子下去后,惟璟示意惟珣坐下,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
惟珣见状,便要起身谢恩。
惟璟按住了他的肩膀道:“你呀!又不是在朝堂上,还跟朕来这些繁文缛节。”
惟珣听到他这么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了回来。
惟璟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两人碰杯,连喝了几杯酒后,惟璟忽放下酒杯,轻叹一声道:“可能是老了,朕最近老做梦,梦见以前的事。”
惟珣知道他是还放不下云浅,这六年来,惟璟一直都派人四处寻找云浅,单是南阳就派人去找了十几遍遍,可云浅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们也想过找陵游,但得到的消息都是陵游在天顺二年便被惟琛暗地里处死了。
他暗中问过伺候云浅的宫女秋蕙,秋蕙告诉他,在东门政变发生前一年,云浅已经病重。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找不到人,惟珣想云浅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不敢把这话告诉惟璟。
不过,他料惟璟也早猜到这一点。可惟璟仍锲而不舍地寻找云浅——云浅是他的遗憾,是他的执念,也是他可以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他想:只要惟璟还有一日在寻找云浅,便证明他心里还是有希望的。
因此他鲜少在这事上劝他。
这些年,惟璟实在过得太压抑太痛苦了。
继位六年,后宫形同虚设。每日除了处理国家大大小小的政务外,得空他最经常做的事不过是喝酒,然后站在云浅的画像前发呆。
六年的兢兢业业,河清海晏让他在百姓口中博得了个“明君”的美誉,但大权与盛名背后,不过是他永无止境地悔恨与孤独。
惟珣默默地饮完了杯中的酒,半晌,才避重就轻地笑道:“如果臣没记错,臣还长皇上三岁,臣今年三十八,皇上不过才三十五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怎么就老了。”
“可能是这十多年里经历了太多,朕觉得朕的心跟六十五岁的老头已没什么区别了。”惟璟道。
惟珣摇了下头,淡淡一笑,拿起酒壶给惟璟倒了一杯酒。其实他何尝不是呢!他的身世就是他的枷锁,让他避无可避。
当年落槿生下予元没多久便去了,他为了到大月去寻查惟璟真正的死因,在她尸骨未寒时,便装疯卖傻逃出了洛川。若不是有舅舅萧衍的暗中帮助,他会更觉对不起他们娘俩。
可至少落槿还给了他一个儿子,让他可以支撑下去,而云浅除了回忆,什么都没有留给惟璟。
“非。”惟璟突然喊道。
陆云非是他以前在陆家时的旧名,已有十几年没人这样唤过他了。
他一时间有些怔住了。
惟璟动情地看着他,郑重道:“非,我们是自小就认识的,你不仅是我最亲的兄弟,还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生能有你这样的知己,实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现在,我想把这敬国江山和万千百姓托付与你……”
惟珣听到他这么说,是动了禅位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跪在了他面前,“皇上万万不可。”
“我以知己的身份和你说话,你却拿我当皇帝。”
“臣自是也拿皇上当知己,只是这事关系重大,还请皇上三思。”
惟璟缓了缓,冷声道:“你是以臣子的身份在和朕说话?”
“是。”
“那朕适才所说,便是皇命,你要抗旨不遵吗?”
惟珣被他这么一说,一时语塞。
惟璟起身扶起了他,情深意切道:“我相信你这个皇帝会做得比我好,这也是父皇的心愿。”
“璟,你难道想亲自去找云浅?”惟珣终于也抛开了君臣的身份,像往常那样唤他。
“是,我要去找她?”
惟珣摇了摇头,不忍道:“六年了,都已经六年了,你派出了多少人,整个敬国还有哪里没有找过,你应该想到云浅她……她已经……”
“不管是死是活,我一定能找到她的。”惟璟毅然道。
惟珣知道他心意已决,既是知己,又怎能阻止他去实现心愿!
便跪了下来,郑重地叩了一首道:“臣一定不负所托。”
惟璟扶起他,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然之笑。
元宁六年三月三日,帝禅位于成王安惟珣,成王继位沿用元宁国号,尊安惟璟为太上皇。
同年五月,太上皇病逝于含元殿,谥仁惠。
*
落英缤纷,如梦似幻的晨雾缭绕在桃花灼灼的林子中。
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中,一只美丽的青鸟从桃林间穿梭而过,又拖着长羽越过了一片青翠的竹林,最后停在了几间竹屋前的一棵花开正闹的老桃树上。
青鸟收起了翅膀,伸出尖喙正要吸吮桃花上的露水,一个穿着白衣的俊美少年忽跃上了桃树。他这一跃,不仅把那一处桃花震得纷纷落下,也把满树的露水都震洒了。
青鸟发出了一声埋怨的叫声,拍着翅膀走了。那少年却不理它,潇洒地卧在了粗壮的枝干上,边啃着果子边看着坐在竹屋前石桌旁的两人。
那两人正在悠闲品茶,茶香缭绕间,几片柔软的花瓣飘落在了女子纤秀的肩上,男子便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替她轻轻掸去花瓣。
少年笑了笑,把嘴里的果子嚼下肚,微微露出两排洁白的齿贝道:“爹爹,娘亲,你们什么时候给言蹊生个弟弟或者妹妹?”
听到他这么说,两人只是含笑不语。
花落无声间,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忽自竹林深处传来。
坐在石桌旁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茶杯,凝神往通向竹林深处的石子路望去。
少年也在树上直起脖子往前眺望。
风过处,白色的长袍翻飞。
一个修长俊逸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是他”,少年有些郁闷地嘟囔了句“讨厌鬼来了”后,便丢下了吃剩的半颗果子,如烟般,消匿在了桃花纷飞的树上……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意思意思地给自己撒下花,表扬一下坚持不懈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