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宽敞干净的院子里。
榆娘泪痕满面地从一间屋子走了出来,“扑通”一声,她跪在地上,虔诚地向天祷告:“皇天在上,求保佑我家姑娘逃过此劫,只要我家姑娘能活下来,小人愿折寿二十年。”
“求皇天保佑,求皇天保佑……”她絮絮地念着,豆大的汗滴从她额上冒出,和泪混成了一块。
“榆娘,你听到消息了吗?”一个身穿靠红外裳,内搭葱绿底衣的女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对跪在地上的榆娘道:“皇上驾崩了,宣王继位了。”
“皇上驾崩了,宣王……”榆娘喃喃念着,苍白的脸上有一时间的惊愕,似还没有醒转过来。
那女子抓住了她的手,瞪大了眼睛道:“皇上驾崩了,继位的是宣王,现在宣王就是皇帝,我们把思公主送回洛川吧!洛川有最好的大夫,没准还来得及。”
“回去?”
“对,回去,先皇已经驾崩了,你们不用再怕他。继位的是宣王呀!他只会对公主好,不会伤害公主。”劝她的人正是碧儿。
*
那日,榆娘带着云浅离开了忘溪村,来到了镇上后,连跑了好几家客栈,都没有愿意让她和云浅留宿的。
那些掌柜的嫌晦气,怕云浅死在他们客栈里。
榆娘看着昏迷不醒的云浅,真是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她绝望地把拉着云浅的板车靠在了大路旁,坐在角落里了痛哭起来。
这一哭引来了许多人围观,其中就有碧儿。
陆云漪被误杀后,似姌公主念在她伺候了她一场又忠心耿耿的份上,让她带着金银首饰逃走了。她在洛川原有个相好,叫赵祥,收拾好行李后,她便找到了赵祥,和他一块逃到了忘溪镇。
这个镇是赵祥的老家,她到了忘溪镇后,就嫁给了他。他们用她带出来的钱买了间好的宅子,还开了家米店,日子过得倒不错。
但每次只要一想起以前的事,她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榆娘痛哭的地方就在她米店附近。她起初走过来,不过和别的人一样,只是因为好奇想看热闹。
可当她挤到了前方,看见了榆娘的脸后,她吓住了。
皇上没有把思公主薨逝的消息昭告天下,碧儿并不知道云浅已经“死了”。她只知道榆娘是伺候思公主的,思公主是敬国最受宠的公主,榆娘是她的亲信,怎么会出现在这种穷乡僻野?还在路边呼天抢地的,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确认她的身份时,有个无赖掀开了盖在板车上的被子。
被子一掀开,躺在板车上的人也暴露在了众人面前。即使板车上的姑娘气息奄奄,头发凌乱,半边的脸还黑得吓人,碧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思公主。
她后来已经知道小公子的事是李钥儿从中作梗,时常觉得愧对云漪和云浅,有时夜里睡着了,都会梦见云漪来向她索命。如今见云浅和榆娘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又怎忍心继续袖手旁观?
于是,她走上前去,拉了下榆娘的手,慈善地道:“大娘有什么难处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们的。”
榆娘泪眼模糊地看了她半晌,终于想起她是以前伺候似姌公主的碧儿。似姌公主薨后,碧儿便失踪了,大家皆以为她被似姌灭了口。
榆娘震惊归震惊,但眼下云浅病得那么重,她们又没有地方去,哪还有心情去追问些什么。
便跪到了地上,千恩万谢后,听凭碧儿的安排,带着云浅住到了碧儿家里。
碧儿不仅给她们提供了食宿,还花钱给云浅请了郎中。穷乡僻野的郎中虽比不上宫里的御医,但好歹也是郎中,云浅就那样半死不活地治着。
后来,碧儿把她逃出洛川的事也略略跟榆娘说了,只是对当初替似姌买*凶*杀*人的事只字不提。
榆娘听后,十分感慨,但云浅的事是机密,她不敢多言,只道云浅因为犯了错,失了圣心,被贬为庶民,流放至此,终生不得离开。
*
榆娘听到碧儿说要带云浅回洛川,一时间心慌意乱,根本拿不定主意。
碧儿果断道:“我叫我那口子把马车备下,明天我们就一起回洛川。”
她是私自逃离洛川的,一辈子也只能隐姓埋名,但她向来好强,不想一直待在这个小地方。她想如果她把云浅送回去,新皇一高兴,说不定就不追究她昔日的过错,还会赏她。那她以后就不用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了。
洛川是云浅的伤心地。榆娘带着云浅离开洛川时,就没再想着要回去,她想云浅也是不愿意回去的。
可是,留在忘溪镇,云浅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她不想云浅这么年轻就去了。
榆娘抹了抹泪朝碧儿点了点头。
碧儿见她答应了,总算也松了一口气,转身下去张罗了。
榆娘回到了屋里,默默哭了一会。
云浅忽然醒了,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榆姨”。
这还是她这三天以来,第一次唤她。
之前,她也醒来过,但整个人迷迷糊糊地,别说叫人,连口水都喂不下。
榆娘听到她这一声唤,就像在黑夜中迷了方向的人见到一丝光那般激动兴奋。
她连忙应着,走到床边对云浅道:“姑娘,榆姨在这,真是太好了,姑娘是不是也快要好了?”
“扶我起来。”云浅低声地要求。
榆娘赶紧把她扶了起来。
云浅扫视了一下四周,把目光落在了窗下的一面镜子上道:“拿过来,我想看看我自己。”
榆娘不知道她为什么想照镜子,但她不希望云浅看到此时镜中的自己。她现在的样子不吓人,但十分可怜,只怕她见了,会难过。
“镜子。”云浅又叫道。
榆娘只好拿起了枕头,让她靠在床屏上,把镜子递到了她手上。
云浅接过了镜子后,便开始对着镜子打量起自己的脸。
她脸上的染料已被榆娘擦掉了,擦得十分干净,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本来的样貌。
人人都说她美,可自小到大,她似乎并没有认真地瞧过自己。她甚至对自己的长相有些模糊。
眼下,借着镜子,她才终于看清她的模样。
如烟的柳眉,细长上翘的睫毛。一双又大又亮的杏眼,眼尾也是微微上扬,略带妩媚,却又不失温婉。她的眸子是清澈的,幽幽地透着淡淡的琥珀色光芒。小巧的鼻子鼻粱挺直,鼻尖圆润。她的嘴,上唇薄,下唇厚,唇峰弧度流畅如三月的江南远山,中间有丰盈的唇珠,嘴角旁有好看的上扬的弧度,眼下唇色虽发白,但唇肉却很饱满,再红一点,便像玫瑰花瓣儿了。
她的脸原是上圆下尖的鹅蛋脸,面部轮廓柔美而鲜明,还有她的下巴适度地向前突出,在与下唇之间形成了一道精致的窝。她的脖子修长纤细,皮肤光滑紧致,透着象牙般朦胧的光泽。
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良久,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这一笑左颊上的浅浅梨涡便露了出来。
“榆姨,我美吗?”她问。
“姑娘当然很美。”榆娘觉得她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但她问这话时,脸上满是小女儿家的娇羞,让她整颗心都温软了起来。
云浅听到她这么说,似是有什么心愿了了,放下了镜子,一件一件交待道:“给我换上粉色的裙子,裙摆上最好绣着梅花。对了,这个季节海棠花开了吧!如果有海棠花,摘一朵插到我的发上来。把我的头发也梳一下,这样太乱了,不好,璟郎看到了会笑话我的。”
榆娘原本见她醒来,还会认人,颇感安慰,这会听到她么说话,心里只觉不好。
她曾听人说过,一个病重的人若无来由地清醒过来,还会说会笑,那八成是“回光返照”。病人身上一旦出现回光返照,便意味着命不久矣。
“姑娘。”榆娘强忍住泪水,哽咽地唤了她一声。
云浅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飘渺:“不知道我还认不认得回南阳的路,如果绿羽在,她就能给我引路。”
绿羽是子桑生养在迷途上的青鸟,非常擅长引路。
榆娘的泪是再也忍不住了,她抬起手用力地捂住了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云浅交待完这一切后,自行躺下了,慢慢闭上眼。
榆娘见她突然不说话,又一动不动地,慌地上前来把手放到她鼻下探气。
还有微弱的气息,但看样子,是熬不过明日的。
榆娘赶紧去唤碧儿。
碧儿正在走廊下和他丈夫赵祥商量回洛川的事,见榆娘匆匆忙忙地过来,又听到她说起适才屋里的情况。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般一下子蔫了。
她扬了下手,对赵祥道:“马车不用准备了。去柳记看看有没有上乘些的棺材,别委屈了公主。”
赵祥一向听她的话,听到她这么说,忙“唉”了一声。
碧儿顿了下,“啊”地一声,扶着绿漆柱子大哭特哭了起来。
哭完后,她和榆娘互相搀扶着,到云浅房间去给她净身更衣。
粉色裙子好找,但要绣着梅花的,却没有现成的。幸而榆娘针线活好,向碧儿讨了针线,在裙摆上绣成三朵黄蕊白瓣的梅花后,便提前给云浅换上了。
但盛开的海棠花却是没有的,忘溪镇就没有一棵海棠树,更甭提海棠花了。无奈之下,碧儿只好寻了朵海棠花样的绢花戴到了她的头上。
做完这一切天都黑了,云浅还没完全咽气。
赵祥从外边回来,说是柳记本有一口上好的杉木棺材,但昨日被镇上的赵财主要走了,赵财主的小妾前日难产死的。他如果需要,得再等上七八天。
如今的天气,又是在湿热的南方,可熬不到七八天。碧儿无奈,只得退而求其次,跟赵祥说能找到次一点的也好。
赵祥出去不久后,榆娘和碧儿正因棺材的事忧心,相顾垂泪中,大门又被人敲响了。
碧儿以为赵祥因什么事折了回来,打了盏黄灯笼又急急地去开门。
结果来人却不是赵祥。
而是——
符陵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