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前线传来了捷报,敬军占领了大月国都休墨城,持续了快十个月的敬月之战终于以敬国的大胜落下了帷幕。
捷报传来,敬国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这一战不仅扩大了敬国的领土,还可换取敬国西北边境数百年的太平。
疲于奔命的几十万将士终于也可卸甲而归,与家人团聚。可就在这普天同庆之际,敬国的皇帝却病倒了。
他这病并非来得没有缘由,一来他年纪大了,常年日理万机,身体本就吃不消;二来,他年轻时四处征战,受过不少伤,这些伤多多少少又遗留下了些后遗症,早些年并没有多大影响,身体机能一衰退,便接二连三的体现出来了;三来,他在这几个月之内经历了诸多大悲大喜,情志失衡,情志一失衡,便易致气血运行失调,诸邪入体。
在接到捷报那一日,皇上本在勤政殿写诗哀悼纯惠皇后,见到捷报后,他转哀为喜,狂笑了几声后,到了中午,便吃不下饭,夜间开始胸闷气短,大汗不止。第二日,就连早朝都没上了。
皇上意识不清,朝中几位大臣便共同推举宣王代为行使监国事宜。
此时宁王未班师回朝,平王腿脚不便,刚封的成王在昭山守陵,穆王又远在封地,就算穆王在洛川,也是指望不上的,剩下的两个皇子年纪又小,可以说除了宣王,别无人选。
之前皇上病重,也曾下旨令宣王监国一个月余。因此这几位重臣的推举,在朝中并无异议。
宣王大病初愈,元气尚未恢复,但处理起政务依旧雷厉风行。
皇上曾许诺宁王若得胜归来,便立为太子。如今宁王大胜,不日就要班师归来,之前悬而未定的储位之争结果已不言而喻。
但一直站在宣王这边的人却认为皇上只要一日未下圣旨立宁王为太子,那宣王总是还有机会的,而且眼下皇上病重,宁王在外,掌控朝政的人是宣王。
朝中的局势一下子变得更风云诡谲。
*
塞月河是大月境内流域最广的一条河流,这条河流经大月的三大部落六大古城,最大的支流在休墨城内,被大月人亲切地称为月河,如今休墨城已成了敬国的囊中之物。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惟璟和陵游并肩站在月河边上,欣赏着充满异域风情的两岸春景,脸上露出了无比惬意自得的笑容。
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大败大月,又是在这样的年纪立下这样的不世之功,换了任何人,都是豪情盖天,壮志满怀。
再过五日便是班师回朝的日子,想想最迟半个月就可以和云浅相见,陵游满心欢喜,不禁对着霞光潋滟的月河自语道:“也不知道浅浅现在在做些什么?”
“一定在想我。”惟璟幽幽道。
“自以为是。”陵游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和惟璟都是情执之人,但皇上和陆相国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前车之鉴。
情执伤人亦伤己。因此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达成了一个默契——把选择权交给云浅:无论回到洛川后,云浅最终选择了谁,另一方都不再纠缠,彻底放手。
爱是什么?是成全和适时的放手。几历生死后,他们都有了这点觉悟,而正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彼此,才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
陵游冷笑时,有一只白色的水鸟从月河上掠翅飞过,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鸟丰满的羽翼上,随着鸟的高飞,一切都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惟璟看着水鸟,低下头来,正想和陵游说些什么。
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呼喊声。
“宁王……”
是喊他的。几位士兵拦住了朝他冲过来的女人,不让她上前。
陵游认出了那个白衣飘飘,高鼻深眼的女人是大月第一美人连月公主唇角一扬:“有趣,回去后,这事我要和浅浅好好说道说道。”
那一年,大月访敬,哈挲也带了连月一并来洛川。连月那时便属意于惟璟,还提出两国联姻,但哈挲早已有吞并敬国的野心,一口便回绝了连月。
连月回了大月后,因为惦记着惟璟,一直未嫁。
敬军攻入休墨城时,哈挲见大势已去,领着一群重臣自刎殉国,其中有位叫乌烈的将军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不但没殉国,反而献上了珠宝美人向惟璟投降称臣,连月就是其中的一个美人。
惟璟示意士兵放开连月。
连月直奔到他面前,泪光闪闪,柔情款款地凝望着他,轻启两瓣朱唇请求道:“回去,带上我。”
惟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淡淡地回道:“你现在已经是自由之身,留在这吧。”
敬国打败了大月,却没有灭亡大月。大月它依旧是个国,只是不是个独立的大国,而是敬国的藩属小国,不再拥有任何政治上,经济上,军事上的自主权。
他命人以王礼厚葬哈挲和殉国的一干老臣,又善待向敬国投降的每一位部落首领,稳住了大月的局面。
乌烈送来的那些美人除连月外,他都赏给了手下有功的将士。
他没有把连月赏出去,不是为了据为己有,而是为了恢复她的自由之身。
连月是大月最有名的公主,也是哈挲国王生前最宠爱的女人,放了她,不仅可安抚大月民心,也能显示敬国的大国风范。
接下去,皇上会册立连月的七岁弟弟成为大月新的国王,连月依旧可以留在大月做她的公主。
风吹起了连月脸上有些凌乱的头发,额前的流苏窸窣作响,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楚楚可人。
她不知道惟璟为何要一再拒绝他,嗫嚅着、渴慕地看着他道:“我爱你,在敬国时,我已经爱上你了,请让我在你的身边。”
初见,他也曾被连月的美貌和气质惊艳到,但云浅在他的心里是无人可以比拟取代的。
“公主的情意惟璟心领了,留在这,公主才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惟璟说着毅然地转过了身。独留下连月在夕阳下吹着冷风,默默垂泪。
陵游跟了上去,唇角微扬:“跑这么快,是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吗?”
“换做你,怕是跑得比我还要快。”
“呵。”
惟璟和陵游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回到了住所。
陵游坐下来,刚喝了一口茶,少商便来了。
他的神色十分古怪。
陵游请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少商并不喝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侯爷有话直说。”陵游道。少商是惟璟的亲信,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并肩作战,他早已把少商当成朋友。
“有件事……”少商开了个头,却又打住了。
陵游从未见他如此婆婆妈妈的样子,一下子也有些急了,“快说。”
少商悲哀地看着陵游:“洛川传来了消息……”
“什么?”陵游心里蓦然一动。
“你一定要挺住,别太激动。”少商按住了他的手,不忍道:“思公主薨了。”
思公主薨了,云浅薨了。
陵游瞪大了眼睛,满是震惊心痛,半晌却又笑了:“侯爷,就算我们是朋友,你也不该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知道你一时半刻难以接受,但这都是真的”,少商拧紧眉毛不忍道,“去岁腊月初八,思公主就薨了,皇上怕你和宁王知道消息后,无法专心抗敌,便一直封锁消息。如今大月一败涂地,这消息便……”
“不可能……浅浅不会……浅浅不会。”陵游脸色发白,喃喃念着。
“这事我不敢告诉宁王,我怕他承受不住。敬国的二十万大军还等着宁王领着他们回家。”
他多么希望少商是在和他开玩笑,可他那样子完全不像在说笑。
难怪去岁腊月后,无论是他还是惟璟,都没有再收到云浅的亲笔信。
正月十五元宵节他们倒是收到了两件云浅转托皇上送来的冬衣,冬衣上绣着八个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皇上在给他和惟璟的信里特意说这冬衣上的字是云浅绣的。
他们不了解刺绣,皇上说是云浅绣的,他们就当是云浅绣的,并没有一丝怀疑。如今看来,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浅浅怎么会薨?”
“说是突然恶疾……但我觉得洛川一定是出了大事,只有等我们回去了,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少商道。
“回去……”没错,他要回去,他一刻都等不了了,浅浅,浅浅说不定还活着,正在洛川等他回去,若她真死了,他一定要给她报仇,无论对方是谁,他一定要杀了那个人给云浅报仇。他不信什么突发旧疾之说,虽然云浅在允州时受了重伤,他离开洛川时,云浅的身子还未恢复。可她医术那么好,治得好那么多人,怎么会治不好自己。
陵游心乱如麻地想着,腾地站了起来。
少商拉住了他道:“你要去哪?”
“回敬国。”
“现在回去,五天后才是班师回朝的日子。”少商皱眉提醒道。
“我等不了,这里有宁王在就行了。”按规矩,他应该向惟璟请示,获得惟璟的批准后,他才能离开。可他不能见惟璟,他怕他见到了惟璟,会忍不住把云浅的事说出来。回京的军队可少了他这个副帅,却不可少了惟璟这个主帅。
“转告宁王,就说符老将军病重,陵游忧心如焚,先行回去了。”陵游交待好后,急急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便离开了。
少商站在夜幕下,看着陵游匆忙离去的身影,眼神十分复杂。
良久,一行泪慢慢地从他眼角滑落,他嘴角微微抽搐着,神情变得十分无奈痛苦。
陵游这一去,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思公主他不知道,但他肯定是再也见不到宁王了。
思公主的事,是宣王派人告诉他的。
他,知平郡候,徐少商,是宣王安插在宁王身边隐藏得最深的眼线,他愿意听候宣王差遣,是因为他的夫人顾眉。
别人只道郡候夫人顾眉婚后性情大变,对他又打又骂,让他得了个“惧内”的名头,却不知顾眉是想用这种办法折磨他,好消磨掉他对她的爱。
当年,他带着顾眉来到洛川后不久,顾眉就中了蛊毒,而解药在宣王的手上。
宣王想要天下,他不会让宁王活着回洛川。他故意支开陵游,是为了日后方便动手。
五日后,宁王就会班师回朝,在回朝的途中,他会如法炮制,把陵游提前回洛川的真正原因告诉宁王,到时宁王一定会像陵游一样不顾一切地想早日回到洛川。
此时他便建议宁王带一小支军队抄小路,越过落伽山直达敬国。骠骑将军苏怀麾则会被授命代替宁王继续领着二十万大军从大路回洛川。
等宁王到了落伽山,等着他的就是伏杀,就算那些扮成大月残兵的刺客杀不了他,他也难逃一死。因为宁王会防范别人,却不会防范他。
他是随他出生入死的朋友,对他马首是瞻的左膀右臂,他绝对不会想到他会要他的命。
他不想这样做,他早已也把惟璟当成知己。但“情义难以两全”,他不得不这么做。没有解药,顾眉的蛊毒很快就会发作,她会七窍流血而死,为了顾眉能活下去,他只能选择背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