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情,莫不爱于诚信。诚信者,即其心易知,故孔子曰:为上易事,为下易知。非诚信无以取爱于其君……”
童稚的读书声从云浅的屋里传来,言蹊立在桌旁,一字不漏地背着云浅教他的古文。
云浅坐在榻上,微颔而笑。
言蹊的书将背完之时,门外走进来了一人。
正是惟璟,他穿着一身淡蓝的云纹长袍,停在了入门处,负手而立。似是在静听言蹊背书,又似在等言蹊背完,好走上前去和她说话。
“……父子不信,则家道不睦,兄弟不信,则其情不亲。”言蹊感觉到了惟璟的到来,立即闭上了嘴巴,不再往下背。
“怎么了?记不住了?”云浅微微笑道。
“不是蹊儿记不住,是有人不请自来,扰了蹊儿背书的心情。”言蹊说着扭过头恨恨地瞪了惟璟一眼。
“不许对宁王叔叔无礼。”云浅道,言蹊才别别扭扭地向惟璟行了一礼。
“是块读书的好料子,五岁就能背《孝经》,将来一定会成为有学之士,国之栋梁的。”惟璟向来觉得没必要跟个小孩子计较,因此每次言蹊阴阳怪气地说他的坏话,他都佯装不知。而这番话是他真心实意夸他的,他小时候就是个聪明读书友勤快的孩子,因此他也喜欢聪明,读书勤快的孩子。
他走上前来,想要摸一摸言蹊的小脑袋,言蹊下意识地躲过了他的手,“哼”地一声跑出去了。
“他在这方面就是不听劝,你别往心里去。”云浅尴尬一笑。
“他视符陵游为父,视你为母,故不喜我与你亲近,也算人之常情。”
“你今日怎有空到我这来?”他这段时间那般冷落她,她早打算着等他来的时候,好好使使性子,刚才被言蹊一闹,一时间没按计划进行,此时瞬间想了起来,便慢慢板起脸来,故作疏冷道。
“生气了?”惟璟见状,赶紧坐到她身边去哄她:“真的生气了?”
“我不过就是个没权没势的公主,哪敢跟宁王殿下生气。”
“看来靥靥真的生气了,那我改天再来吧。”惟璟说着抬起脚就要走。
被她说了两句就要走,看来,他真的是愈发不把她放在心上了。
云浅气得直咬牙,也不拦他,一双眼冷冷地盯着他离了塌往门口走去。
她想着惟璟当下若真走了,那她以后就再也不理他。
惟璟走了几步,果然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不走了?”云浅冷冷道,心里却有几分窃喜。
“我走了某个人不是要更伤心更生气。”惟璟道。云浅见自己的心事都被他看破了,羞恼地抓起桌旁的一朵绢花砸向了他。
惟璟接住了绢花,坐到了她的身旁,挨着她的肩膀笑道:“我最近真的是忙得很,今天一有空就到你这来了。你以为见不到你我就好受吗?我连饭都吃不下,不信,你摸摸,我是不是瘦了。”
惟璟说着拿起她的手放到了他的脸上。
“哼。”云浅抽回手,推开他,别过脸仍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我知道了,你是想我亲亲你,亲完了,可不准再生气。”惟璟笑着凑过脸就要去吻她。
云浅终是装不下去了,伸指按住了他的唇道:“油嘴滑舌的,言蹊说得对,你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我自不是个东西,我是靥靥的夫。”惟璟拉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吻。
“真是讨厌得很。”云浅缩回手嗔道。
姑娘家这种时候说“讨厌”得很,便是“喜欢”得很,惟璟见云浅已经不生气了,又抱住她,在她耳旁轻声道:“准备一下,我们出门去。”
“去哪?”
“看枫叶。”惟璟道。
原来他一直都记着这件事,倒是她误会他了。
云浅一下高兴了起来,唤过秋蕙给她更衣。
然后坐上惟璟早已备好的马车往红叶山去了。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杜牧的诗耳熟能详,但云浅此前还未见过。
南阳气候湿热,山上虽零零散散树着几棵枫,但到了秋冬时分,哪怕是受了霜,那枫叶也红不起来,顶多是变成红褐。红就红,偏还发褐,而且颜色又不均匀,东一点西一块的非但没有“红于二月花”之感,反而难看得很。
于是当亲眼见到那“层林尽染”“枫叶似火”的景象时,云浅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惟璟骑着马带着她在枫林间驰骋,风过处,数不尽的枫叶簌簌而落,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叶毯,马飞踏于上,“答答”“答答”的蹄声弱了,反使人只听得见“嗦嗦”“嗦嗦”。
惟璟举起手,折下了一支枫叶送到了云浅眼前道:“欲寄彩笺兼尺素,靥靥往后若想我,便在这枫叶上题诗送我。”
“你想得美。”云浅嗔笑一声,又道:“回去后,我要在院子里种上一大棵枫树。”
“好,我叫人挖棵大枫树,亲手种到你的院子里,那样你以后每次看到树就都能想起我。”
说罢,两个人都欢快地笑了起来。
离开红叶山后,云浅以为惟璟会送她回府,结果惟璟却带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非常素雅精致的园子,园子上方有一块木匾写着:舜华园。
“这是谁的住处?”云浅好奇地问。
惟璟卖着关子敲了敲门,开门的居然是常跟在云非身边的小厮。
“小的参见王爷,公主。”
“起来吧。”惟璟说道,拉着云浅的手进了园子。
园子里种了好些槿花,此时正值花期,槿花艳而多姿,想起诗经里的那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倒不负“舜华园”这三个字。
隐隐有谈笑声传来,一男一女声音十分亲密。那男的声音似是云非的,女的声音却是耳生得很。
惟璟继续拉着她往槿花绽放的深处走去,峰回路转之处,一座小竹屋伫立在眼前。
云非和一个美貌的姑娘倚栏而坐,两人正低着头看园子里一对白鹤起舞。
“二位好雅兴。”惟璟道。
云非抬起头来,拉过那女子的手道:“宁王你是见过的了,这位姑娘是思公主。”
“落槿见过王爷,见过公主。”女子屈身向他们二人行礼。
前不久,云浅隐隐听人说陆二公子看上了春风楼的一个雅妓,还花重金替她赎了身。
她当时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云非是什么样的人,她虽然不是一清二楚,但也算有些了解。
那是出了名的俊朗无方,令天下许多女子都黯然失色的男人,这样的人又岂会看上个青楼女子。
没想到,他还真看上了。
云浅忍不住打量起了花落槿。她长得虽美,却非绝色,而且以“行医之人”的眼光来看,她甚至带有两分病态。若说真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她的眼睛,还有她身上的气质。
那是一双堪称完美的眼睛,白仁似玉黑瞳似漆,偏又似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雾,好似三月的江南烟雨,一转一瞥灵气飞动,似能看透世间的一切,又似孩童般天真好奇。
而她身上的气质是温婉甜美中带着清淡的疏离。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对于男人而言,简直是致命的。
难怪云非会看上她,放眼洛川城,要从王公大臣的女儿里寻一个这样气质出尘独特的绝代佳人,绝无一个。
花落槿行了礼后,向云非使了个眼色便下去了。
云非邀惟璟和云浅进了竹屋。
屋里陈设与这园子一样素雅,对门处有一张楠木色的书桌,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笔架,烛台,博山炉。
墙上挂着一把古琴,旁开的窗竹帘半卷,窗外是一枝未到花期的梅,以及枝叶婆娑的丛竹。
书桌左旁有一座薄纱立屏,隐隐可见里边放了一张竹床。
云非邀请他们二人在右旁的一张四方桌坐下。
没过多久,落槿拿了几样点心和一壶酒一壶茶上来。
云浅见那些点心做得十分精致,摆放得也很用心,笑道:“姑娘真是蕙质兰心。”
“公主过奖了,若论蕙质兰心,落槿还不及公主的十分之一。”落槿道。
“遇到个你觉得好的,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云非看向落槿,语气里充满宠溺。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对话时的情景。
那是她在春风楼用飞花令打败了三大才子的第二天,也是他花了重金从花娘手里赎下她的第一天。
他待在屋里欣赏着挂在墙上的《秋霜秦岭图》,门外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陆云非公子是不是在这?”
“是,姑娘你是哪位?小的好去通报。”
“花落槿。”
她果然自动找上门了。
他在赎她之前,并没有和她见过面,之后,也没有和她招呼一声。
总而言之,除了昨夜他站在楼上远远地见了她一回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他甚至不知道她摘掉面纱后长什么样,她对他更一无所知,但就是这么奇怪的——他赎下了她。
“让她进来。”云非道。
“你就是陆云非陆公子?”
“对。”云非背对着她应道。
花落槿生气道:“这位陆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偏要花钱赎我?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卖进了春风楼。”
“有所耳闻。”
“我花落槿生平最不喜约束,就算陆公子赎了我,我也不会甘愿留在你身边做个叠被铺床,端茶倒水的丫鬟或侍妾。”
“随便。”
“随便?”这回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姑娘不喜约束,定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恰好,我也是个不讲常理的人。”
“好。”花落槿话音忽转。
“好在哪?”
“人生能得一知己,岂不好。”花落槿直白地道:“落槿喜欢上公子了。”
果真是个奇怪的女子,不过,她所言所行正中他的下怀。
云非此时方转过身,莞尔一笑:“我亦然。”
四目相对,无需再多的话语,他们的灵魂在这一刻相遇了。
而后便有了陆二公子迷恋青楼名妓,为她修筑舜华园,引得洛川无数女子黯然神伤,纷纷在附近道观庵堂排起队,弃俗出家诸类的逸闻不断传出。
可惜云浅这些时日因情绪不佳没注意到这些传闻,不然,此刻面对着他们二人,应会觉得更加有趣。
落槿听到云非说她遇见了个好的,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一本正经地嗔道:“就许你们男人欣赏女人,不许我们女人也欣赏女人吗?”
云浅见她虽来自青楼,但在云非面前丝毫不媚上,面对她和惟璟时亦落落大方,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