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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
少了白日里来去匆匆的各色仆役,偌大的于府也变得安静下来,
月色下,一道颀长的身影匆匆穿行于府中走道,刻意避开了灯光明亮之处,显然十分熟悉府中格局。
身影进入一处院落,在某间屋子外停步,扫了眼周围不见有人,便托起门上铜锁,将手中钥匙缓缓插入锁眼,扭转。
锁头发出“咔哒”轻响,那人紧张地回望四周,不见有异常,才将铜锁取下,轻轻推开门,闪身入内。
房门无声掩上,屋内的光线变得幽暗。那人原地立了会儿,让眼睛适应屋里的幽暗,然后便径直走向西侧的书架。
于兴德是个商人,府中虽设有书房,却只是给几个儿子读书作画所用,不是他自己日常会去的地方。
于兴德另外有间小书房,就在主院西头,内里并无四书五经等经典,而是存放收藏各种账簿乃至他所喜爱的贵重之物的地方。
于令秋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取下书架上一个大木匣,在木匣之后的墙上试探着摸索。
指腹感受到墙面上一道轻微的凸线,他摸索着把裁纸刀嵌入缝隙,稍用力向外一掰,便将暗门打开了。
暗门后的小格子里,放着数只大小各异的木匣,一摞册簿。
于令秋取出册簿,拿到窗前,借着月光翻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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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方微明,檐下或枝头上的鸟雀已经忙碌起来,啁啾个不停。
沈童只觉眼皮沉沉的,即使人醒了,仍是懒洋洋地不想睁眼。
她翻个身,又睡了个回笼觉,再睁眼时,窗纸已是亮白的了,带着些微暖金色,隔着窗纸也能感受到阳光的灿烂。
琴瑟见她醒了,过来伺候她漱口洗脸。
“行远呢?”
“将军刚晨练完,正在沐浴。”
趁着萧旷不在,沈童问起昨日之事:“我昏过去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琴瑟与箜篌对视一眼,一个去掩上房门,另一个小声道:“姐儿昏倒时,是……是苏先生抱住了,不……接住了姐儿。可不巧这时候将军刚好回来,正看在眼里……”
沈童算是知道昨天萧旷是为了什么事儿在别扭了:“之后呢?他们有没有争吵过?”
箜篌摇摇头:“没,将军一句话都没说。苏先生也没说话。接着将军就把姐儿抱回来了。”
“那后来真是我咬了行远的手指?”
两个丫鬟都点点头,箜篌将前后经过细细说来。
沈童不由默然。
箜篌与琴瑟低声劝慰她会好起来的。沈童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很快早点送来了,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碗药汤。
沈童实在是没什么食欲,看见那一碗药,更是让她倒足了胃口。
但她知道自己需要进食来补充营养,且空腹喝药更容易不适,便还是硬逼着自己往下塞了点食物,才让琴瑟把药端来。
却见房门轻轻推开,是萧旷沐浴完回来了。
他入内接过琴瑟手中的药碗,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走近床边,萧旷看了眼托盘,粥还剩下大半碗,碟子里的点心更是几乎没有动过。“这些都不对胃口?”
“不。”沈童摇摇头,“我怕吃太多了,喝药时容易反胃。”
“那喝过药之后缓缓,再让厨房做点别的来吃?”
沈童望着他,眼神透彻:“阿旷,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萧旷搁下药碗,略一踌躇后道:“昨晚我出门,说是去查那个拖欠债务的费明义,其实……我没去。我去见的是柳老大夫。”
沈童微微嗫动了下嘴唇。
萧旷深吸了口气,索性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大夫都说你这病症是因怀孕而起,既然如此,要让你不再晕厥,法子只有一个。”
沈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的意思是不要……”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说不下去了。
萧旷凝重地点了下头:“短短一个月内,你昏过去多次,一次比一次严重,我真的担心……”
“可之前定海卫的老大夫不说了吗,子烦之症因人而异,亦有可能渐渐好转,甚至不再发作的!我昨天只是一时着急有些头晕罢了,这会儿不是好好的?”
“如果一再发作,病情越来越严重怎么办?”
沈童无法回答,却又心有不甘:“阿旷,你不是说会再去找其他名医么?不一定要拿掉他?”
萧旷沉沉地一声叹息:“那需要时日啊!柳老大夫已经是杭州周边最有名的妇人科大夫了,他都没有办法,再要去别的州府找妇人科名医,是不是真能找得到还很难说,就算找得到大夫,能否治疗此症还需要把大夫请过来再看。此前去寻访的时间姑且不算,光是路上来去,确诊开方还要花费时间……”
“若是找来的大夫不能治好此症,一拖两拖……月数就太大了,到那时候再想要用药落胎也不行了……子痫之症一旦临产时发作,尤其凶险,母子皆危。瞳瞳,长痛不如短痛,趁着如今月份还不大,尽早决定吧。”
沈童愣怔半晌,涩声问道:“用药落胎难道就不危险了吗?”
“柳大夫说如今还算早,胎儿刚刚从无到有,既不成形,亦无神魄,与母体连系不强,他会用比较温和的药,每隔三日服一剂,一点点让他……化掉……”
这短短几句,萧旷说得艰难无比。
沈童却早就忍不住心中酸楚,潸然泪下,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湿透了衣襟。
“可是,我……真的不舍得……”
“瞳瞳……”萧旷伸臂搂住她,语声滞涩,“我和你一样舍不得……但我更怕你出事……”对他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个痛苦的抉择,但他更怕她因难产而丧命。
沈童把头埋在他胸前,削瘦的肩膀轻轻地耸动着,低声呜咽。
萧旷无言地拥紧了她。
好一会儿沈童才止住哭泣,幽幽地道:“是不是以后我都不能再有孩子了?”
“来日方长,等你把身子养好了,会有的……”
沈童沉默地偎在他怀里,偶尔发出一两声抽噎。萧旷抱紧她,用暖热的手掌温柔地抚着她脸庞,轻轻抹去残留的泪痕。
沈童终于平静下来,把视线移向床头矮几上的药碗,开口声音极轻:“这药就是……”
“不。”萧旷摇摇头,“这是之前的方子。我还没请柳大夫开新药方。”
她抬眸瞅他:“真的?没骗我?”
萧旷对着她看了看,端起药碗。
既是为了保温也为了减少药味散逸,用来盛药的是只带盖钟碗,随着碗盖揭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便扑鼻而来。
他将碗沿凑近自己唇边直接喝了一大口:“这样你总能信了吧?”
沈童微吃一惊,责备道:“你别乱喝啊。这药就算不是用来落胎的,也是治我头晕的药,你没病可不能乱喝。”
“那你就赶紧喝了,再不喝我喝完了。”
沈童心情复杂地喝完药,委委屈屈地道:“我想吃蟹黄包了。”
萧旷立即道:“这就让人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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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柳老大夫再次被请来。
沈童请他坐下,又命丫鬟上茶招待,细细询问。
“请问柳老大夫,若是这次用药落胎,以后我还能再有孩子吗?”
“只要好好调理,应是可以的。”
“第二胎还会得子痫吗?”
“得过子痫之症的妇人,第二胎又得子痫之症的,比寻常妇人要多一些,但也不是一定会得。”
尽管她问的问题,前一晚萧旷已经全问过,柳老大夫仍是一一作答,详尽解释。
直问到再无可问,停下来的时候,屋子里出现了片刻死一般的寂静。
一声轻叹打破沉寂,柳老大夫温言道:“用药落胎,毕竟伤身,且容老夫再为夫人搭一次脉,好开个君臣相济的药方,尽量减少损伤。”
沈童默默点头。
开完药方,柳老大夫又叮嘱道:“服药后,夫人可能会感觉腹有寒意,或是少许见红,亦属正常。但若有隐痛或急痛,又或是出血较多,那就要立即告知老夫。”
萧旷一一记住了,谢过柳老大夫,命人将他送出去。
沈童独坐发呆,萧旷也是沉默不语。
药终究是煎好了,浓黑的一碗,掀开碗盖时,一股苦涩又带着少许辛辣的气味钻入鼻孔。
箜篌已经把药放凉一会儿才送来,此时应是刚刚好。但萧旷还是试过了药温,才将碗递过来。
沈童垂首,双眼定定地凝视药汤。
萧旷没有催促,只是静静陪坐一旁。
她却忽然抬眸:“阿旷……我们再试一试吧。”
萧旷讶然:“试什么?”
“第一次我昏过去,是因为和你争吵。第二次发作,是海贼们要将我带去岛上。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都是因为我生气或是着急。要是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修生养息,不动气,不着急,也许就不会犯了呢?”
萧旷不太赞成的摇摇头:“阿瞳,还要好几个月呢……”
“可是我真的舍不得……”沈童恳切地道,“再等等吧,要是我再晕过去,那就喝这个药。”
萧旷沉吟许久,才缓缓点了一下头:“既然要修身养气,那些烦心之事你就别再去管,我会妥善处理。你只要管自己,吃好歇好,安心养胎。”
沈童点头答应。
他略微放低嗓音,郑重地道:“只要你再晕过去一回,那就一定要喝药了。”
“好。”沈童松了口气,肩膀也跟着松了下来,仰首望着他欣喜地微笑。
萧旷压下心中不安,回了她一个淡淡的温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