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事后从没有人问过卜若堂,而他自己也没有与旁人说过,可那件事始终如一根刺,就那么横在他心里。
——当初实力过人的自己,到底是怎么遭了一帮宵小的算计呢?
或许那独特的迷香能算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对方设了计。
无咎和知晓,那是自己亲手带大的两个孩子,卜若堂对他们而言,是大师兄,也能算得半个师父和半个父亲。
分头行动本是卜若堂点过头同意了的,他以为,凭无咎那么聪明伶俐,定是能护好知晓的;
他也知道,吴家处处诡异,行事定要提着十二分的小心才是。
可事情就是那么突然地发生了。
当看见两个孩子匍匐在地的身影时,卜若堂心中的第一个反应明明是警惕,是戒备,可是对两个孩子的担忧瞬间就盖过了其他。
鬼使神差地,卜若堂手忙脚乱地跑向了他们,甚至忘了提防周围。
于是,他中了那种诡异的迷香。
也因此,才会被毁了修为,才会有离了宗门出走一事,才会落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才会,在后来又换了妖丹,最终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这事想来简直可笑。
从前师门上下对卜若堂的评价里,说的最多的,就是他心性坚定难以撼动。
照理说,那么明显的设计,他压根不至于看不出来,可他就是中计了。
卜若堂自己也解释不了当时为何会那么心慌、那么焦急,即便明知是算计,可他还是一头撞进去了。
后来卜若堂静静回想过这事,却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
场景转回小荷镇。
身下传来的巨大吸力将唐释整个人死死压在平台的地面上,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全身所有的血液都被吸到地上的错觉。
唐释咬牙试图爬起,但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劲,整个身体就是纹丝不动。
倒霉,便是知道自己不会栽,但看眼下这情况吃些苦头定是免不了的了,唐释心中不免有些气恼。
距离唐释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卜若堂愣愣看着趴在地上的“小师弟”,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忽然能记起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了;
他不是想要什么血或肉;
他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都只有一样,就是护好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们罢了。
脑袋里冒出来的这个认知让卜若堂顶着从地面传来的巨大吸力,慢慢地爬了起来。
要抵抗困阵的法力,只依靠自身的肌肉和骨骼无异于拿鸡蛋碰石头,卜若堂浑身上下的皮肉不断传来撕裂的疼痛感,身体里的骨骼和虫躯外覆盖的硬壳也不断发出绷裂的声音。
只是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以同样的速度不断愈合者。
丹田内的妖丹在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快旋转着,一股股强劲的妖力不断输送至卜若堂的身体各处,治愈他的伤口,支撑他的身躯。
同时,也在加剧他妖化的症状。
沐无咎被谛凌接住后,才刚稳住身体重回了飞剑上,便股突然爆发出的妖气一惊,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朝着平台的方向看去:“师兄……?”
“看来卜公子这颗妖丹不简单,”谛凌一掐诀将织成网状的丝线拆开收好,皱眉与沐无咎看向一处,“竟能抵住困阵的法力……”
谛凌与沐无咎隔得那么远都被那冲天的浓烈妖气所震撼,唐释离得卜若堂近,更是心神巨震。
虽然因为被困阵压制着,无法抬头查看眼前的情况,但是唐释的五感却未受阻碍,也因为这一点,唐释现在心跳急促、浑身发冷,连呼吸都缓不过来了。
唐释想,要是他是个猫啊狗啊一类的小东西,一定早炸成了一个毛球。
他倒是想跑,可惜困阵太厉害了,根本动不了。
“啊啊啊啊啊——!”
卜若堂因身体的剧痛嘶吼出声,妖化加剧使他越发不似人形——
那双手指节伸长,指甲变为更突出的爪刺;
原本还能保持住人形的上半身,皮肤上已生出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深色硬痂,看着就像虫壳一般;
他的背上更是长出了一排硬刺,顺着脊椎一路向下;
最骇人的,是他下半身庞大笨重的虫躯,竟平白暴胀了数倍,形态上也更像周围的小蜈蚣,显得狰狞可怖。
咔——
随着卜若堂用力爬起的动作,半透明的平台突然发出一声脆响,一片裂纹像开花一样,以卜若堂为中心迅速裂开。
唐释只能看到自己身下的平台面出现了如玻璃一般的裂纹。
等等,这平台够不够结实?
透过透明的平台,唐释一眼便看到了身体正下方缓缓转动的齿轮,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掉下去,可能会被挤成肉泥。
就在这个想法冒头的同时,平台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化为了碎片。
救命啊啊啊啊——!
唐释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他能听到耳边平台碎片互相碰撞的细碎响声,还有远处沐无咎那叫破喉咙的凄厉喊叫。
他在喊,师兄。
然而无论是唐释还是沐无咎,两人担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是被什么树枝一类的东西拦住了,止住了下坠,唐释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两只长长的虫肢将自己拦腰夹住。
而更惊讶的人是沐无咎,他以为卜若堂落下去后也会向那些机关兽一般被挤得粉碎,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卜若堂那完全妖化的虫躯被卡在了巨大机关的齿轮缝隙中,却没有被立刻挤成肉酱,反而那些无坚不摧的巨型齿轮被这异物一挡,居然转不动了。
巨大的机关发出了“咔咔”的响声,震得人鼓膜发痛。
被紧紧夹住似乎也让卜若堂感到十分不好受,他嘴里发出一声声不似人类,反而更像野兽的嚎叫,难耐地扭动腰肢,试图从齿轮中间把自己给弄出来。
从地面上传来的吸力还在,唐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被虫肢夹住的腰间,疼的他直冒冷汗。
再不想办法脱身,在被齿轮挤成肉酱之前,自己会不会先被拦腰扯成两段呢?
不行这种病死法太丢人了!
唐释咬咬牙,掐诀放出一道血符,直射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困阵节点。
然而谛凌早就防着唐释这一手了,一掐诀几道丝线便横出拦截,将血符撕了个粉碎。
太要命了!唐释心里才吐槽了一句,夹住他腰间的虫肢便突然一松,让他掉了下去。
原来,是下方的齿轮突然转动了一格,将卜若堂下半身的巨大虫躯挤压得嘎嘣一声响。
这一下虽然还是没能将虫躯挤碎,却也让卜若堂吃痛,以至于手上的力道一松,才把唐释给放开了去。
唐释还是幸运的,他恰好落在一个齿轮缝旁边,而齿轮现在被卡住没能转得动。
卜若堂开始用虫肢用力地推搡着朝自己挤压过来的齿轮,受到他心中焦急的感应,那些原本就散落于机关各处的小蜈蚣们一个个开始朝这里汇集起来。
不过几息,成千上万的小蜈蚣便聚到了卜若堂身边,它们也不知该如何救卜若堂出来,于是便拿自己的虫颚开始啃咬起机关零件来。
这下可苦了离得它们最近的唐释——
原因无他,这虫颚啃咬零件发出的声音,啧,同指甲划黑板的声音,那是一模一样的。
看起来小蜈蚣们想救出卜若堂只是徒劳,唐释与卜若堂都身处困阵之中,又是在机关齿轮上,这局似乎已经被将死了?
谛凌隔遥看着这一幕,眼神发冷,他想,唐释这次一定得死了,一切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一旁的沐无咎却待不住了,他看着卜若堂的虫壳被挤压出一丝裂缝,正痛苦地嘶吼,便觉得心似乎被放在油锅里煎一般,竟是一刻也不能再忍。
沐无咎刚准备驱动飞剑上前帮忙,一旁的谛凌便发现了他的意图。
眼疾手快得一掐诀,谛凌拿丝线将沐无咎牢牢缚住拦下,不由得大骂出声:“你这是要做什么!”
困阵不是闹着玩的东西,一个不小心恐怕连沐无咎也会卷进去。
“谛堂主!求你帮我!”沐无咎只盯着卜若堂,他想挣脱,却不敢用雷,唯恐一个不小心便伤了谛凌,“我不能看着师兄死!”
这一切都是他欠师兄的。
一切都是他的错。
沐无咎想,他已经错了那么多了,不能再错下去了。
“你过去也是送死!”谛凌没想到沐无咎竟会这么坚定。
从前谛凌最看不上的就是沐无咎这样的人,出生商贾世家,一举一动都在计量得失,在比较利弊,无论多亲近的人,只要有利益冲突便会舍弃。
谛凌曾经以为,卜若堂对沐无咎而言已经是颗弃子了——他没有更多的价值,便是沐无咎将他救下来了,也再不会生出半点利益了,甚至难说,卜若堂会不会报复沐无咎。
明明对沐无咎而言,舍弃这个“大师兄”才是最符合目前利益的选择。
眼前这个坚决要救卜若堂的人,就好像不是沐无咎一样。
可他确实是。
“求你了……”远处的卜若堂嘶吼的声音越发凄厉,沐无咎眼眶发红,声音已经开始发抖了。
谛凌深吸了一口气,手上几个法诀接连变化,先是松开了沐无咎,然后是一道灵气被打入沐无咎的身体。
“在这道灵气消失前,你就成了困阵的一部分,行动不会受困,”谛凌翻手取出一个阵盘,一道光柱从阵盘发出,然后投入了场上的困阵之中,“灵气支持不了多久,动作要快。”
“多谢!”沐无咎这声道谢说出的同时,他人已经嗖一下飞到了卜若堂附近。
谛凌未再多说什么,集中心力,专心操控起眼前的阵盘——
现在沐无咎就是他阵盘上的一个小小光点,他得仔细计算、精心布置,才能将沐无咎这个多出的节点安插进不断运转的阵法中。
沐无咎飞至卜若堂身后,并未多想便伸手抱住卜若堂的腰腹,然后用力向上拉拽着对方。
感到身后有人似是来帮自己的,卜若堂忍住痛苦转回头看向了那人。
这一眼,却让他彻底愣住了,甚至忘记了挣扎。
沐无咎还在拼命使力将卜若堂往上拉,他身上那道灵气对于此时凑得足够近的卜若堂也是有效果的,卸去了阵法压制卜若堂的力量。
且他拉动对方的方向是挑选过的,这动作自然生了些效果,卜若堂的虫躯被向上提动了些许。
“你……”卜若堂张了张嘴,勉强发出了一个似人的单音。
“……师兄……”沐无咎咬紧牙关在发力,嘴里只漏出了气音似的一声唤。
“无咎……”
是无咎,无咎。
怎会是无咎?
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后,将人瞬间激醒,卜若堂只觉得自己似乎刚从一场长长的梦中醒来,身心皆疲惫不已。
然而,醒来以后,他却发现现实比梦境更可怕,更让他觉得无比痛苦。
怎会如此……
卜若堂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像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
随即,几条尖利的虫肢向后翻折,狠狠刺入了沐无咎的身体。
几坨鲜红在沐无咎身上炸开,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