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和那番人命分三六九等的言论就像一根刺,卡在了拾叶的喉咙里,让她觉得不甚舒坦,但又找不到发作的点。
于是她不过憋了两日,就又溜去寻了无赦——
因白日里拾和想尽办法、占了拾叶所有的空闲,她是在夜间摸过去的。
待见着寺门外有拾叶的部下来办事,未免他们撞见回去和拾和打小报告,拾叶还特地绕开正门,从后院围墙处寻了个地方准备翻进去。
她一跃便上了墙头,正巧望见了院中屋内、点着一豆灯火做晚课的无赦。
察觉到有人来,无赦手上敲击木鱼的动作顿住了,短短思索了一息,他将木槌放下,然后慢慢站起来,转向了屋外。
拾和见他发现了自己,干脆也懒得下去同他说话了,就坐在了墙头,闷闷不乐道:“你整天敲这么块烂木头是何意?”
无赦踩着一地皎白的月光走至院中,先是对着墙头上那姑娘合十一礼,念一声佛号,然后才慢慢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敲木鱼乃是为了自警,鱼昼夜未尝合目,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以至于道。”
“说的什么呢……”拾叶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我问你,你上次说的那事……”
“就是众生平等什么的,我与我弟弟也是一样的,对不对?”
无赦微笑点头,静待对方的下文。
“我就说嘛,小和怎么会轻贱呢,他也是最最重要的。”得了答案的拾叶满意地点点头,心里顿时舒服了不少。
她觉得,无赦那套一只小虫的性命与她等同的说辞,比拾和认为的“只有她重要、旁人都轻贱”的说法更容易接受些。
拾叶看着院中那个双手合十、清瘦笔直如修竹一般的少年人,觉得他比儿时确实变了不少。
她突然没有了要捉弄他的心,只想听他说话。
于是,拾叶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红绳,绕在指尖玩起了翻绳,垂眼不再看他:“你这佛门里,可还有什么旁的说法没有?捡些有趣的说来听听?”
无赦看那红绳缠绕在她柔荑般的十指上,静默不语。
拾叶便嗔怪地望了他一眼:“愣着干什么?说啊?”
无赦垂眼,略一思索,便挑了些简单易懂的变经故事同她讲了起来,中间偶尔被拾叶打断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他也不恼,慢慢地同她说道。
这晚以后,拾叶便常常在夜晚光临,她从来不进寺院,只坐在墙头上,无赦也从来没有邀她进屋去坐,只是站在院子里同她说话。
多数时候,无赦都在给拾叶讲经、说道理,偶尔也和她聊起巫族治下各地的风土人情,他说,许多部族的人过得其实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糟糕。
巫族和巫族的从属过着富足安定的生活,那些战败部族以及奴隶们的生活却是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他们无力改变现状、却又向往着更好的生活,所以才会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神明之上,一些激进的教派也届此开始在这些人群中出现并蔓延,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巫族必须改变现在的统治方式。
拾叶自然懂得信言不美、真水无香的道理,无赦给出的建议她仔细思量过,也曾亲自去到一些困苦的部族中间、亲眼见到了他们竭力维持的生活是多么艰难。
而相对应的是,活得越是凄苦的人们,对神明的信仰越是诚挚——
他们在自己还饿着肚子的时候,将拿得出的最好的吃食、最精美的什物都贡到了那些石雕泥塑的神像前。
他们求来世,是因为这辈子得不到。
巫族人无魂无魄、不入轮回,也没有投胎转世一说,拾叶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但她却也看出来了,这些人的狂热,并不是一件好事。
拾叶对无赦道,要颠覆巫族人根深蒂固的高低阶观念,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但只要等她继承了族长之位、真正掌了大权,便一定会努力做出改变。
她言之凿凿,无赦也欣然应下。
只可惜,等拾叶年满二十,正式接过了族长的衣钵、开始着手改变现状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巫族人的领地上,出现了一个名为“灵犀”的教派。
灵犀教供奉的,是一位在巫族人看来十分怪异的“真神”。
他们四处布施、广收信徒,甚至从旁的教派手底下抢人。
在灵犀的教众当中,流传着一则预言,大致的内容就是“真神即将降世,天命之子将带着苦难的众人寻找新生的世界。”
拾叶刚听到这则预言的时候,并没有作太大的反应,毕竟她见过的几乎所有神教,都会宣称末日即将降临,而他们的真神将拯救世界。
而在巫族人看来,这一切只不过一场虚妄罢了。
真正让她嗅到了危险的信息的,是这个神教里流传着一套完整的修行功法,并且已经培养出一批颇有些能力的修士。
拾叶命人盯紧了灵犀,后来的发展也如她所料——灵犀推出一个实力最强的修士,说他就是“真神”,然后聚集了一帮教众,企图颠覆巫族的统治。
因事前早有防备,那次的冲击只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动乱,拾叶与拾和带着巫族的大能们活捉了领头的几个修士,当众将他们斩首,然后宣布真神已死,剩下的教众们自然作鸟兽散。
这个曾经风头大盛的新兴神教就这么被打散了。
让巫族人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动乱虽然被镇压下来了,却像是树了个榜样,巫族的领地上开始时不时地就冒出一些起事的人,个个号称自己是“真神转世”,他们中有些是真有本事的人,有些只是地痞无赖跟风捞好处,却无一例外地被人们叩顶膜拜、一呼百应。
拾叶稳坐巫族主殿,下头的拾和则带着人在他们偌大的领土上四处奔波,到处斩杀这些生事之徒。
自然,每次斩杀掉领头人以后,便可获得一段时间的安定,可惜短则数月,多则一年,时机一到,便又会有新的人站出来,再起这个头。
这些人就像打不死的蟑螂老鼠一般,杀了一个又冒出一个,拾和纵是每日奔波,也总会有一两个漏网逃脱的。
更让人担心的是,几年间,这些人的信众们也渐渐统一了起来,他们聚集在一起、靠着对一句简短预言的狂热痴迷、牢牢连结在一起,还修成了宏伟壮丽的神殿,开始系统地供养出有实力的修士。
“灵犀”已经被灭了,但它的影子却还在世上,甚至凝结出了有实体的拳头。
事态已经有些严重也,拾叶不敢再有任何松懈,她亲自带人出征,四处镇压这些忤逆之徒。
那时的巫族依旧是无比强大的,且因为拾叶即位后,也曾尝试接收一些部族归顺、给予他们更好的生活,站在巫族这边的人也是空前的多。
这场骚乱持续了近十年的时间,最后清理的一仗却打的十分迅速,强悍的巫族人及巫族附属的各部一路高歌猛进,将异教教徒们一路打回了老家,只能龟缩、死守神殿,消极抵抗。
拾和带人仔细考察过神殿的位置,推测出里面定有一个宝库。
“自‘灵犀’那时候起,这些异教之人就一直死缠烂打,杀都杀不完,他们那劳什子神定是被藏在神殿宝库中的。”拾和指着桌上摊开的图纸,满脸高兴地对其姐道,“只要咱们捣毁那邪物,这事就能彻底了解了。”
这些年折腾下来,连巫族人都开始相信有那么个‘真神’存在了——
当然,巫族人并不认为那是什么“神”,只当是一样魅惑人心的邪物。
拾叶点头,心中也十分高兴。
当晚她又去了寺院,依旧坐在墙头同无赦说话。
无赦也早继承了寺院方丈的职位,这些年异教大兴,寺院内的不少信徒离开转投了异教,连带着挖走了不少他庙中的和尚,其中有些人还是有点修为的佛修。
修界之人最看不起的就是弃师改投,拾叶看无赦面上似乎并不在意、只带着留下的几个为数不多的弟子们紧守寺院,但拾叶却觉得他一定也是十分厌恶那个惹是生非的异教的。
拾叶想着明日便要彻底清缴异教了,这等好事也当与无赦分享一二,于是她向无赦说起这事,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轻松惬意,还带了三分讨好。
无赦却并不买账,他皱了眉,第一次语气严肃地对拾叶说,此举不妥。
“这有什么不妥的?这些年他们四处生事,扰了不少百姓安居,还挖走你庙中那么多弟子信徒,他们就要被灭了,你不高兴吗?”拾叶不解。
无赦抿紧了嘴唇,静默几息,然后舒出一口气,道:“他们自是作恶多端,但你也不可赶尽杀绝……”
“不彻底绞杀他们,以后再闹起来,苦的还是百姓们!”拾叶终于觉得有些生气了,她是好心来向无赦报喜,怎知这光头秃顶的还不肯领情,“你怎的这般婆妈!打蛇不死后患无穷,你善心如此泛滥,怎知留得他们一命便是好事?!”
拾叶说完便跳下墙头跑开了,她没有停留一息,没有去听墙内的无赦有没有再说什么,她想,无赦一定还是对着墙头合十行礼,说着“阿弥陀佛”罢?
第二日是个阴天,天边刚泛起一丝白边,拾叶便下令手下众人开始对异教之人进行最后的清缴。
对面就是一盘散沙,巫族这边的人还未怎么发力,他们就溃不成军、四散奔逃了起来,于是巫族人们顺利地攻入了神殿。
寻找宝库倒是颇花了一番功夫,拾叶都要以为宝库根本不存在的时候,拾和走过来笑着对她道,宝库找着了,要她一起去看。
拾和摸索着启动了一个机关,神殿最大那尊神像脚下的砖石便移开了,下头是一条暗道,顺着暗道往下走了不久,便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这便是异教所谓的宝库了罢?拾叶想着,走进了宝库内。
她原以为里头会是比上头更加辉煌壮丽的神殿,或是装了什么金光闪闪的神像之类,结果里面只是个四四方方的石室罢了,莫说什么神像浮雕,连壁画都没有一副。
更出乎拾叶意料之外的是,所谓的宝库里头,藏的原来是人。
是一群老弱妇孺。
拾和见到这场景,被逗得笑出声:“我道这些异教之人脑子里只有那虚妄的神明呢,现下一看还是有些人情味的?”
“……嗯。”拾叶还有些回不过神,她打量着缩在石室内的众人没说什么话——
这些人中有瘦骨嶙峋的老者、浑身溃烂的病人,还有抱着孩子哺乳的妇女,每个人皆用一种惊恐万分的眼神看向了拾叶等人,有些浑身发抖,最终念念有词,许是还在向他们的神明祈祷罢?
见其姐闷不做声,拾和也知趣地没上前打扰,只吩咐一旁的手下:“去,将他们都带出去,一个个搜身。”
他想,那样邪物许是被这群人藏在身上了。
然而,搜身的结果却教人失望,这些人身上只带着些破烂,且都是些凡俗物品,并没有任何一样可以称之为“法器”或“邪物”的存在。
拾和听得手下人来禀报,还向拾叶抱怨了一句:“真怪,那东西到底藏哪了……阿姐,你怎么了?”
拾叶脸上的表情有些愣,像是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听到拾和的声音,才收了心思,神色凝重道:“许是……许是根本没有这邪物呢?”
“没有就没有呗。”拾和满不在乎,比起那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玩意,他更关心眼前的姐姐,“你可是累得?脸色不大好看?”
这时一个手下过来禀报说,他们攻打神殿时,叫异教那群修士们给逃脱了,现在也不知藏哪去了。
“这群人不能放过,否则还要再起事……”拾和略一思索,眼神转到了那群瑟瑟发抖的老弱妇孺身上,心中忽然有了主意,“对了,他们的‘宝藏’还在咱们手上呢……”
手下立刻会意,带了两个人,到那群老弱中间拖了一个人出来,对着神殿前无人的空地大喊若再不现身便要杀光这些‘宝藏’。
拾和料想,那群修士们要守护的人还在这里,他们定不会走远。
然而,手下杀了一个人,这些老弱妇孺也只是把头低得更深、身体抖得更厉害罢了,他们既不哭也不喊,连那群藏在暗处的修士,也没有任何动静。
手下遂又到人堆里拖了第二个人出来杀了,依旧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待第三个人被拖出来,拾叶看着那人跪着地上抖得跟筛子似的,却死死闭着眼睛,心下不忍,她终于出声制止了:“罢了,都是些受蒙骗的可怜人,你杀光他们也无济于事。”
“我就知道,阿姐向来最是心善,谁都比不得。”拾和笑,他听话地点点头,挥挥手让人放了那人,“那我再去安排些人手,继续搜捕那些跑了的狗杂碎。”
拾叶点头。
“对了,姐,”拾和转身看看那座庞大的神殿,问拾叶,“这大殿怎么办?留着怕是不妥?”
留着这神殿,以后这些异教之人怕是还会再聚集。
拾叶想了不过一息,便拿定了主意:“烧了罢。”
烧了干净,也免得异教之人们不死心。
拾和招呼了一声,立刻有人到神殿内放了几把火。
浓烟滚滚、火光渐渐升起,那群刚刚还抖成一团的老弱妇孺们忽然不害怕巫族人了,他们呆呆看着燃烧的神殿,有人开始低声哭了起来。
拾叶听到哭声,刚转头往那边看,人群便乱了起来——
那些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时都变得勇猛万分,一个个奋力推开了看守的巫族人,不要命似的往神殿跑去。
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快救火。
几乎同时,那群隐在暗处的修士们也都冲了出来,拿着兵器掐着法诀,冲上来就要与巫族人拼命。
拾叶一个不慎,被一名修士刺中手臂,她反手一爪拧断了那人的脖子。
“阿姐——!”见拾叶被伤,拾和只觉得怒火冲上了脑袋,一声喝令,“别让他们逃了!”
拾叶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惊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无论是那群修士,还是那些妇孺,均不是巫族人的对手,他们这时候若是趁乱逃了,还能留得一条命在。
巫族人优先对付的是修士,那些凡人只要不反抗,便被晾在一旁不管,可是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往火海中冲去。
为什么?
拾叶看着眼前那片火光,看着向飞蛾一般冲进火光里的人们,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这一刻都停止了。
等到神殿被完全烧毁、只剩一片焦黑的残骸,殿外这场一边倒的厮杀也早就结束多时了。
拾和令人替拾叶处理好伤口,然后问她,还抓了几个活的,要怎么办。
怎么办?
拾叶看着那几个所谓的活口——
两个大的浑身是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个小的身上被烧伤多处,还在拿一双眼睛怒瞪着拾叶。
明明不久前还怕得发抖,连目光对视都不敢,这时却满眼仇恨和怒火……
“就他们几个,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拾叶觉得浑身脱力,照理说这事于她而言应该是件好事,她却觉得心很疼,“放了他们。”
拾叶后来回去休养了很久,她身上的伤好得很快,连点疤痕都未留下,只是总提不起精神,有时会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发很久的呆。
没有人知道他们英明神武的大族长这是怎么了,但是看她的模样,有人猜测,拾叶的心受伤了,可能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
又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拾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忽然想见见无赦,她有很多事想问他。
于是她再次爬上了寺院的墙头,一看,无赦果然在院中静立。
这是剿灭异教以后,拾叶第一次来寻无赦,她的心被诸多的“为什么”塞得满满当当,原想着待见到无赦了定要好好问问他,可是现在她坐在墙头上,只张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问不出口。
不知道要问什么。
也不知该如何问。
无赦就站在她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等着她发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拾叶干笑了一声,终于说话了:
“在我们巫族人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不谓前生,不许来世。”
“无赦,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无赦有些意外,但还是老实地摇摇头:“是何意?”
“哈,你不知。”拾叶还在笑,那笑却让人看得无端端难过,“你这么聪明,竟也不知。”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从墙头上一翻下去了。
后来拾叶再也没有半夜去翻寺院的墙,也没有再见过无赦。
而异教的人也并未因为神殿被焚毁便就此销声匿迹,他们藏匿了短短两年,便以汹涌之势再起,这一回,巫族的一条腿终于被拖进了战争的泥沼、难以拔出。
拾叶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战场上,那时她正带人奋勇杀敌,刚要挥开一个攻上来的修士,那动作却僵住了——
对方身上有大片被烧伤的疤痕,一双眼睛充满仇恨。
是那个被她放走的孩子。
那孩子一刀朝着拾叶劈砍过来,同时他身后的拾和也正一招狠厉地攻向他。
拾和使的两把短匕首将那孩子的脑袋削飞出去的同时,对方的长刀也已经砍向了拾叶,而拾叶忘记了要躲开。
长刀淬毒,见血封喉。
拾叶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有拾和惊恐唤着她名字的声音。
记忆就此,夏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