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祭祖的行程结束后施念再次回到东城的关家,自那天以后她每天都会默默数着日子,算着离三个月约定的期限还有多久。
她也会经常思考关铭会用什么办法帮她摆脱困境?有时候会陷入担忧中,怕关铭因为她得罪两边的长辈,上次把她接上船已经惹得他父亲不高兴了,要是这次再为了她出面,他的家人应该会动怒的。
可转念又想,关铭做事情目的性很强,又向来滴水不漏,也许…他可以找到两全的办法。
她卧室的阳台可以看见东城别墅的大门,那段时间,她几乎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时常就趴在阳台边对着厚重的关家院门发呆,幻想着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那个体贴入微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楼下对着她笑。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那揣揣不安的心情便越来越重。
临近春节,关家这边家大人多,上上下下越来越忙,听说往常家里从年三十到十五上门拜访的人会络绎不绝,所以佣人们也都忙碌起来,下午的时候就连丁玲偶尔都会被叫去帮忙。
就这样一直到了年前的时候,关家人突然安排她去医院看望她妈,她之前提过很多次,但是关远峥的死太突然,外界猜测纷纷,那些媒体记者顾及到关家的威望,虽然不会直接蹲守在关家大门前,但施念出行必然会有风险的,因此她能去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她反复提出,关家考量过后,安排妥当出行路线才允许她去。
可这次却是唯独一次关家人主动让她去医院,路上的时候施念就有种强烈的不安,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去便是见妈妈的最后一面。
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都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二场大雪,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外面飘下的不是雪花,而是坍塌散落的天空碎片,一片又一片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无法喘息。
也就是在那几天里,施念得知了一个消息,彻底压垮了她苦苦支撑了一年的信念。
三个月前医院就下过一次病危,那时候本来施念的妈妈有一次手术的机会,但是无法联系上家属,在东城那边的授意下采取了保守治疗,这一拖就再也无法手术了。
三个月前,东城在准备慈善宴,在准备把她当噱头包装出去,那是东城今年最重要的一场活动,关系到后续基金会设立的问题。
病危通知过去,他们没有一个人告诉她,为了不影响活动进程,这么重要的决定,所有人都瞒着她。
施念彻底爆发了,她去质问公婆,逼问他们凭什么瞒着她?有什么权利瞒着她?
她眼里布满血丝,一年来的屈辱、压抑、隐忍在妈妈弥留之际全部像汹涌的狂浪奔腾而出,当那些乖顺、听话的外衣被她一层层剥去后,婆婆给了她一个耳光,轻蔑地对她说:“不要不知好歹。”
那一刻施念才彻彻底底清楚,从头到尾她就是东城的一个工具。
关远峥身体的情况,他忽远忽近的态度,甚至就连他的死因全都蒙上一层她无法窥见的秘密,而东城对她的重视,公婆当初对她的热情,为的就是让她嫁进来掩盖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所以他们不允许她有情感,不允许她反抗,不允许她对所有人说不,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斥着谎言,欺骗。
在施念被人拖走的时候,眼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枯竭,她渐渐攥起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心里只剩一个强烈的信念,该结束了,所有的一切。
在为妈妈换上路时的衣服时,施念强撑着泪水和颤抖的双手,脑中反复浮现那年大雪,她和妈妈从那个南方的小城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里。
她时常在想,如果这十几年里妈妈没有这么拼,也许不会熬到油灯枯尽,她不知道妈妈在闭眼的那一刻有没有后悔过,后悔这一生为了一口气忙碌了大半辈子,后悔亲手把她送进东城。
可她后悔,她后悔自己的听话,后悔自己的乖顺,如果当年她哪怕有一次叛逆,对她的安排说“不”,也许她们母女不会到临分别时依然满怀遗憾。
最终,施念的妈妈没有熬过这个年,在年里的缘故,后事办得很简单,东城单独安排了一处地方为施念妈妈设了灵堂。
头一天来的人很多,除了施念原来的一些大学同学,更多的是关家那些亲戚派过来吊丧慰问的,有些人施念见过,但脸对不上人,绝大多数施念看都没看过,只是因着她如今的身份,东城才出面,体体面面地帮她把事情办了。
夜里守灵堂的时候,除了外面东城安排的几个人,只有丁玲陪着施念。
一整晚,丁玲都看见施念蜷坐在地上放的软垫上,不停摩挲着手腕上的那颗褐色的玳瑁珠,面前火盆快灭的时候,她会扔几张纸钱进去,丁玲让她睡会,她也不肯,好几次看向她手上戴着的那颗珠子,丁玲都会想起从前在大少爷手腕上也看过一串,丁玲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猜想施念是不是想起关远峥。
可她并不知道,这颗玳瑁珠是用绳结编织了一圈系成的,在这颗珠子的下面,那些复杂的绳结中藏了一枚很小的储存卡,这是施念用自己一年来在关家的低眉顺眼换来的东西,在刚结婚不久当她发现这场婚姻不对劲后就开始准备了,为的就是有一天这个东西可以换自己一条出路。
本来几个月前,她准备拿这个东西和关铭做场交易,可是最终关铭没有答应她。
她知道自己手上握着的这张牌是一张险牌,用得好可以彻底摆脱东城,用不好也会让自己死无葬生之地。
以东城的势力,想要她消失办法太多了,她要考虑妈妈的治疗,所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所有的谨慎,观望,等待,在妈妈离开人世的那一刻全都变得不重要了。
她不会在这两天动手,明天过后,她会亲自看着妈妈入土为安,然后将这段不堪的婚姻放在媒体大众前,亲手撕开那虚伪的童话,再然后离开东城。
如果那些人敢拦她一步,她就将这枚小小的储存卡交出去,她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她没什么好怕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不知道如果真走到那一步,这个东西能让她吃几年牢饭,但她清楚这个东西肯定能让东城受到重创,这就够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丁玲告诉施念下午西城那边的人会过来一趟,施念并没有感到讶异,碍于她还是东城大房的媳妇,这边有事那边自然会有人到场。
不过她清楚以关铭的身份是不会出面的,那边顶多安排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辈过来走个过场。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傍晚前过来的人会是关沧海。
他先是给施念妈妈上了香,烧了两张纸钱,又深深鞠了一躬,而后走到施念面前,施念穿着孝服对他还了一礼。
关沧海对她说道:“出去说几句话,方便吗?”
丁玲他们都在给关沧海带过来的手下端水喝,大约这时候都会对家属说几句节哀,也就没怎么注意他们。
施念不知道关沧海要对她说什么,日落西山后就不能吊唁了,也不会再有其他人来,她猜测关沧海应该是特地踩着这个点过来的。
她没有出声,亲自端了一杯茶给关沧海,关沧海喝了两口便放下了,施念对丁玲说:“你在这,我去送送人。”
丁玲没有怀疑,留下来收拾灵堂,施念便亲自将关沧海送了出去。
沿着石阶步道走向停车场,关沧海带来的人落在后面,离他们一段距离,施念回头看了眼,然后便低着头盯着脚下石阶缝隙里顽强的枯草,没说话。
关沧海走在她身边忽然问了句:“听说你和那边闹翻了?”
施念微微怔了下,那天她大闹的事情,除了大房的人,就连东城其他亲戚都不知道,这种事公婆自然不会让外面人知道,可关沧海是怎么清楚的?
忽而,她想到了成斌,那个一米九的大块头,看来关铭他们在东城这里的确是有人的,就连这种关起门来的事情他们都能掌握。
她本以为关沧海会对她说什么,但后面他便没再说话了,两人就这样无声地走着,一直到快出了石阶步道,关沧海才停下脚步,步道的对面停了一辆黑色宾利。
一瞬间,施念的心脏突兀地跳动着,一种强烈的感应冲击着她,她抬头去看关沧海,关沧海对她点了下头:”他来了。”
短短三个字让施念眼眶莹润,她低下头隐藏住眼里的情绪,一颗心像攀越山峰,坠入谷底,来回游荡。
她没想过再见他了,太阳就要落山了,明天再升起来的时候,她已经看不到前路了。
如果原来她和关铭之间隔着山渠,沟壑,那么明天以后她会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可是他终究还是来了,就在那辆车里,离她几步之遥。
关沧海对她说:“去见一面吧,有些话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想着你们见一面也不容易,还是事先知会你一声。”
施念的目光牢牢看着街对面的车子,关沧海眉峰微微拧了下,对她说:“他两天前才动过一场手术,不放心你,今天是执意要过来看看你,我知道最近你身上的事多,怕你对他说出什么重话,他身体吃不消的。”
施念的血液瞬间凝结了,眸光颤抖:“他怎么了?”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手术,微创而已,之前在船上的时候就不舒服了,硬撑着非要把最近的事安排完,前两天疼得实在吃不消了才肯去医院。”
施念想到船上的那个早晨,他半依在餐吧的沙发上,她问他怎么了?他一直笑着对她说没事,她以为他只是受了凉,却根本不知道他身体不舒服。
关沧海率先走下台阶对她说:“过去吧,他一直等着你。”
施念跟在关沧海身后走到那辆车前,关沧海为她拉开后座车门,施念抬眸的瞬间看见了坐在里面的关铭,他穿着暗格纹的大衣,衣着整洁干净,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如果不是上车前关沧海告诉她关铭才经历过一场手术,她根本看不出来有任何异样。
她的目光坠在他脸上,人却没动,关铭侧过头,深邃的目光似幽潭一样望不到底,他朝她伸出手,依然那么绅士周到。
这次施念没有闪躲,将手交给了他,关沧海替他们关上车门后,人坐到了副驾驶,还顺便落下了车窗,要是东城的人找来,只会看见他坐在车里,不会有人看见关铭。
施念坐进车中后,关铭握着她的手便没有再松开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像是沐浴过后的味道。
她很想说他一句,刚手术完就碰水,身子不想要了吗?
可她又很清楚,关铭为了来见她一面,洗掉了身上的味道,是不想让她知道他刚手术的事。
她一直垂着脑袋,没有看他,手被他攥入掌心,他将她握着的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轻轻揉捏着,她的手很软,他垂目仔细瞧着她掌心的纹路,明明清晰干净的线条,顺顺遂遂的人生,路不该这么难走。
他渐渐蹙起眉,指腹轻柔地按压在她的掌心,又缓缓摩挲着,好似替她抚平那些本不该有的叉子。
施念原本藏在袖子里的绳子露了出来,关铭手指轻轻一勾,那颗褐色玳瑁珠子滑出她的袖口,关铭握着她的指节微微收紧。
施念撇开头看向窗外,她不敢用力扯回手,她怕他使力拽住她刀口会疼,才手术完两天就跑出来,果真是够胡来的,怪不得西城的长辈们说起他就头疼。
如果不是上车前她得知关铭才做完手术这件事,她保不齐是会对他说重话的,明天以后自己的处境会怎样她也不知道,但她不想让关铭趟这浑水,不管以后她是刀山还是火海,注定跟他没有缘分,出了东城的大门,她也不可能进得了西城的门,又何必再有牵连。
只是现在知道他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看她,她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此时手被他这样摩挲着,那清晰的温度她无法忽视,她的手很冰,可他的手却很暖,他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了她,不多会儿,她的手心也微微发烫,他甚至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那被他摩挲的酥麻感渐渐缓和了她内心的苦楚,有那么一瞬间,施念竟然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支撑着她的人。
另一边,关铭清楚现在这个场合,这个日子,拉着施念的手不放太不合规矩,但眼下他放不下,从施念出现在他视线中的那一刻,他看见她憔悴的面庞,眼里的光亮全部熄灭,他便知道他不能放开她,他这一松手,也许她就会彻底陷进泥里,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关沧海见两人老不说话,不禁拿余光去瞄后视镜,看见关铭握着丫头的手又是瞧,又是捏,就是不开口,难免为他们感到着急,坐直了身子干咳了声:“抓紧时间。”
施念轻轻眨了下眼,听见关铭对她说:“别做傻事。”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正好戳中了施念心中所想,她转回头看着他,他的目光落在她掌心,拇指轻柔地来回划着:“不管什么情况下,都别做傻事。”
他似乎不放心,又重复了一遍。
施念的眼眶瞬间温热了,有泪含在眸中,闪着暗暗的幽光。
关铭声音有些暗哑,在车里响起:“本来,我已经安排好了医院,打算年后找个由头先将你妈安顿过去,但还是迟了一步,笙哥对不住你。”
那一刹,泪水划过施念的眼眶滴落下来,关铭突然收紧了手,将她握在掌心,猝不及防地问她:“parsons还想去吗?”
施念猛地颤了下,怔怔地看着他。
那些尘封的记忆像老旧的电影在她眼前浮过。
“这所学校离旧金山远吗?”
“parsons,在纽约州,不近。”
“这里出来的学生是不是很会设计衣服啊?”
“全美第一的设计院了,小丫头,想来读书啊?”
“我先上完高中,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
他记得,她曾经说过的话,他还记得。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就这样望着他,眨眼之间,泪水系数滑落,声音哽咽到了极致:“我还能去吗?”
关铭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擦去泪,他的目光藏着一抹珍视,声音轻缓地对她说:“语言你没问题,推荐信我来解决,你妈这边的事结束后,回去加紧准备作品集,到时候申请专业需要用到。
至于东城那边…”
关铭放低了语调,几乎是用半哄的语气对她说:“东城那边我会亲自出面,只不过这中间可能会有些麻烦,我会让沧海配合演出戏,这件事我相信东城也不会外传,所以对你没什么影响,等你出国后,这件事慢慢也就淡了,笙哥只能送你到这,后面的路你得加把劲自己去走了。”
施念抿着唇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关铭不忍看她这个样子,关沧海也瞥过眼不再看他们。
关铭将她的手放回了她的膝盖上,又沉重地按了下,从旁边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半开玩笑地说:“把眼泪擦擦,别让沧海看笑话。”
关沧海就当没听见,努力做个称职的工具人。
施念将脸埋在纸巾里,关沧海的眼神瞥见了赶来的东城人,转头对施念和关铭说:“差不多了,走吧。”
施念猛然抬起头再去看关铭,他脸色有些苍白地靠在椅背上对她笑了笑:“去吧。”
施念喉间哽着很多话从没对他说过,她想告诉他,那年回国后等了他好几个暑假。
可所有的话在溢出来时只能卡在喉咙,最后转为一句:“你要保重,笙哥。”
关铭收起了笑容,深看着她对关沧海说:“你去送送她。”
施念最后和他对视了一眼,匆匆离开了车子,关沧海也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丁玲已经看到施念了,便也没有继续向前。
重新走回石阶时,施念停下脚步对关沧海说:“不要送了,你快把他带回医院。”
关沧海点点头:“那你回去吧,听关铭的话,不要再跟那边闹了,对你没好处,他要出面你的事应该是没问题的,安心等着。”
说完关沧海带人就准备走了,施念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又叫了声:“沧海哥。”
关沧海回过头看着她,她郑重地说:“照顾好他。”
“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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