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听起来倒是挺感人的,要是闲暇时候,江婉容说不定要为此拘一把同情泪。可梁平的疫情刻不容缓,她实在是生不出什么其余的心思来,只想知道这个李药农到底是不是当年治好瘟疫的大夫。语气中不免染上了一些焦急,“能不能请你去梁平看看,若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治疗,也算了,我们不会勉强你什么。”
李药农只是摇头,推脱说自己不会,让他们再往别处找找看。
江婉容直觉告诉自己,面前的李药农就前世那个能医治瘟疫的人,就是不知道上辈子他怎么突然同意去梁平的。要是能够知道的话,她也用不着在这里和他磨蹭。
说到后来丫鬟们都看向江婉容,用眼神询问现在该怎么办。
她纠结了很久之后,最后还是做了一次恶人,“先将他直接绑走,然后一起去梁平。”
李药农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强势,往后接连退了好几步,要往外面逃走。身边的侍卫都是好身手,岂会让他这样离开,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身后一扯,用随身带着的绳子利索地将他绑了起来,顺便将他的嘴也给直接堵上了,只能听见呜呜的反抗声。
晴安还有些犹豫,迟疑着:“夫人,这样……这样不好吧。”
“非常人,非常事,自然有不同的对待方法。等到了梁平之后,我再奉上厚礼,亲自赔礼道歉。”江婉容看了一眼山洞里摆着的药材,想了想就让侍卫一起带走了。
江婉容决定亲自去梁平一趟,但是这次不是去常住,根本带不了这么多人一起过去,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将绯珠、夏岚和春景带上一起,其他人则是全部留下来跟着陆锦瑶后面。
她怕身边没有人跟着,陆锦瑶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就专门叮嘱了晴安,“几个丫鬟中,便只有你行事最为稳妥。锦瑶年纪小,之前又被徐氏有意地养得性子怯懦了些。你在梦川就多留心些,免得她闹出什么事来。”
晴安只静静地看着她,眼眶都是通红的,没有如往常一般应了声好,反而是问着:“姑娘可是嫌弃奴婢没用,所以不愿意将奴婢带着一起。”
“你怎么会这么想?”
晴安往后退了两步,直接跪了下去,“姑娘,您带着奴婢一起吧。奴婢虽然没用,但是寻常的琐碎事儿也是会做的。奴婢自小就在您身边照顾您,都已经是习惯了,奴婢不想和您分开。”
说完之后,她就开始磕头,一下下的都能够听见声音。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留在自家姑娘身边,能够一辈子照顾自家姑娘。
可去梁平哪里是什么好事?江婉容连忙要去拉她起来。
晴安一般管着库房和她的衣服首饰,不常在外面走动,是几个丫鬟当中皮肤最白的。而此时她的额头上被磕得渗红,有些地方还有被擦破的迹象,看着触目惊心。
江婉容心里也难受着,几个丫鬟中说忠心都是有的,但是晴安是唯一那个将她看得比任何事务都重要的。所以在面对这样的晴安时,她说不出任何的重话来,“我知道你担心我,我身边还有那么多人照顾,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但是梦川这边不同,我总是要留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在守着,你就当是帮帮我好了。再说了,我怎么会把你丢下,以后到了京城,我也替你选一门你满意的夫婿,送你出嫁。”
“奴婢要一直陪着姑娘。”晴安说,目光中全是认真,看不出一点玩笑的意思。
“说不定那时候你的想法就能变呢。”江婉容拿出帕子,轻轻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承诺道:“日后你若是遇上合适的人,成亲之后如果还想回来,就可以回来。总之我还在,就永远不会放下你。”
她等到晴安的情绪缓和了之后,才带着一行人离开。
从梦川到梁平也有四五日的距离,一开始是将李大夫绑起来的,等出了黑水城的地界确认他不会独自离开之后,才给他送了榜。
李大夫换了一身衣裳,因为不习惯的缘故,总是忍不住用手摸衣服的边边角角,似乎要将上面的每一处褶皱都抚平。因为极度不情愿着,一开始他并不同身边的交流,到了饭点就躲到人少的地方,捧了个馒头细嚼慢咽,身上的每一处都写着不情愿。后来知道自己逃不走了,倒是没有反抗,偶尔那么一两次,也能出来和众人一起用饭,不过还是会一再强调自己,早就将医术忘了干净。
江婉容这次的行程之前没有同任何人商量过,所以在到达梁平的边界时,他们一行人都被拦了下来。守城的说是要和刺史取人过身份之后,才能让他们进去。但是刺史去了外地,怕是这两天都不能回来。
春景上前交涉,点明了江婉容的身份,又将身子侧过来,露出后面的药材,“这都是防疫要用到的药材,我们夫人准备全部捐献给梁平,但是她必须要亲自交到刺史手里。所以快些让我们进去,我们后面还有要事要办,如果因为你而耽搁了,你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侍卫犹豫了一会,但是很快又挺直了身体,“刺史大人说过了,让我们守好城门,不允许任何人通行。这是命令,我们必须服从。”
“真是呆子。”绯珠瞪了他一眼,侍卫仍旧不为所动。
江婉容做不出硬闯的事儿,最后决定先让侍卫们将药材送进去,他们则是去城外的郊林里歇息一晚,等着陆谨言明天回来。
刚刚那个拦着不让她们进去的侍卫也过来搬药材,趁着这个时候他才小声地说:“你们现在还是赶紧回去吧,现在梁平有很多人得了病,进去被传染的风险很大。被人巴不得都离这远远的呢,你们来干什么。”
绯珠瞪了他一眼,“那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你既然能留下来,我们为什么不能。”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侍卫突然将自己的身体挺得笔直,本能地回应着:“这是我的故乡,我必须在这。”
未消退干净的残阳柔和坚硬盔甲上的冷光,可他的眼神坚毅得如同一柄没入峭壁中的长剑,外在的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他分毫。
绯珠嗫嚅了两声,没再说话,停顿了很久之后才转过身子去,跟着众人一起离开。
梦川酒馆里的传闻有些还真的是真的,到了晚上站在梁平的城门外真的能够听见梁平人一声又一声的呜咽声,混着风声一起,不断地徘徊中。声音中混合了沉痛、哀伤和绝望,那怕是旁观者都会喘不过气来。
不少人都红了眼眶,李药农也没有睡着,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江婉容身边,嗓子眼里像是被一块东西堵着,三番四次想要开口说话都没能说出来。
江婉容察觉到,看了他一眼,“你是想问我梁平真的有这么严重吗?真的有,而且情况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李药农垂下头,干枯开裂的双手都在颤抖着,缓了半天,“那个大人说了,进去就会被感染上,你不怕吗?”
危及生死,她当然也会本能的恐惧,也会有想要退缩的念头。
篝火在跳跃着,发出的光和热慢慢驱散这梁平夜里自来的寒冷。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不怕,我喜……我的夫君在里面,我想要和他在一起。他的话,你应当也听说过,就是梁平刺史。他……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在全力拯救梁平的百姓。我就没有他那么大的家国情怀,但是我想能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
李药农年纪大了,那样的脸红心跳的日子早就在大半辈子的愧疚当中,忘了干净。但是突然听人提起这些,他原本以为忘却的回忆又冒出来了。他也有一个喜欢的姑娘,叫巧儿。巧儿很爱干净,总是打扮得轻轻爽爽,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在栀子花开的时节,她总是会在头上别上一朵栀子花,然后他的整个初夏,都全是栀子花的甜味儿。
可是巧儿最后还是走了,他当时是医治她的大夫,但是却没有办法救回自己心爱的姑娘。后来,他就再也没有闻过栀子花香,也再也背不起医箱救人了。
夏岚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巧儿和她儿子长得像吗?”
原本李药农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符号,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也停顿了下来,“不像,大牛不会长,没有一点像巧儿的。”他陷入了回忆当中,颇为自豪地笑着,“她是我们那里最好看的姑娘。”
笑完之后,他整个人也沉默下来,叹了一口气,当中有思念、惋惜,也有其他。
周围人都沉默下来。
在沉默当中,像是听见城门处传来喧闹声,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移了过去。
远远地就看见城门的一侧的小门打开了,一辆马车从当中缓慢驶出。赶马车的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暴露在空气中。从城门出来之后,车夫对着马抽了一鞭子,车速突然加快,后面一直跟着的小女孩才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当中。
小女孩年岁不大,一边追着马车,一边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她说的是梁平地区的方言,江婉容听不明白,只听到了她喊着“娘”,用尽所有力气去拼命追逐。不知道她绊到什么,整个身子往前一跃,重重地扑到地上,整个下巴在地上狠狠地一擦。再抬起头时,她的下巴上便全都是血,可还是想爬起来,朝着马车的方向追过去。
侍卫很快就反应过来,上前去将她一把抱起,送回到城中去。
当中有人知道点内情,解释了声,“因瘟疫而死去的人,身上还带着病可以传染给周围人。所以为了防止传染,死去的人必须立即送出去,连带着她生前所有接触过的物品,一起烧了。”
现在的人讲究的是入土为安,尸身都烧毁会导致亡魂不得安息,徘徊世间不入轮回之道,是一种极为不体面的做法。
这种直面死亡与分别的冲击让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压抑,对于江婉容来说,感触就更为深刻。一瞬间就像是有人掩住她的口鼻,压抑地让她差点都喘不上气来。
这是一个人的死亡,但是一场瘟疫之后,这样的死亡将一直上演着。
她回头看向李药农,又重新问了一遍,“梁平是什么情况你也见到了,如果你真的对这种病症束手无策,我也不会让你进去,增加一个可能感染的人。”
她仰头,将眼泪都逼了回去之后,语气更是严肃几分,“你到底会不会医治这种病?”
李药农不停地用袖子擦着眼泪,最后点了点头,“我可以试试看,很早之前我跟着我爹见识过一次,可比这得病的人少多了,但是能不能治好我也不知道。”
江婉容都能确定,面前的人就是前世那个结束了瘟疫的大夫,梁平有救了。
她对着李药农按着正制行了一个大礼,“陆江氏在此谢过您救了这一城百姓。”
“使不得,千万使不得。”李大夫原本是要伸手去扶她,但是看着自己分不出颜色的手,又缩了回去,受了这个礼,“唉……这原本就是我应当做的,先前犹豫了才是我的不该。”
——
他们一行人没有办法进城,便在外面等着陆谨言回来,等了快中午的时候,才将人给等到了。
陆谨言在见到他们的时候,很是惊愕,而后整张脸都沉了下来,隐隐有发怒的迹象。他攥紧了手中的书信,视线从女子身后的一群侍卫身上划过,声音又冷了的几度,皮笑肉不笑着:“看来我现在说的话,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是我要来了,他们也奈何不了我,只能也跟上来保护我的安全。”江婉容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赶在他动火之前,赶忙便介绍起李大夫来,“他之前医治过相似的病症,也有点经验,不如就让他试试看。”
瘟疫现在是重中之重,果然陆谨言的注意就被全部吸引了过去。
他抬着头,眼睛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这个所谓的李大夫,心中有了一个大概之后问:“有多少把握。”
“五成!”李大夫也没有什么底气,“我尽量而为。”
陆谨言稍微站直了些,“今天之前我也问了不少大夫,所有人给我的答案都是至多一成。想来是您已经有了些发现,不管结果如何,先生尽力便好。”
李大夫忙不迭地应了下来,陆谨言便很快安排侍卫带着他进去,而江婉容一行人却始终被拦在城门外。
陆谨言下意识地要抓她的手腕往旁边走去,动作做了一半,他的手便停留在半空中,然后收了回来。他低头看向面前的女子,眉心蹙得很紧,颇为无奈,“不是说好了在的黑水城等我吗,怎么又过来了?梁平真的有些不安稳,我让他们再送你回去。等之后,我再去找你。”
“我担心你。”江婉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上前一步想要去拉他的手,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准备后面就暂时先留在梁平,若是有需要的话,我还能帮上一些忙。”
在手快要牵上去时,男人及时抽了回去。望着空空荡荡的指尖,江婉容在惊讶之后,心里多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她面上没了任何表情,盯着面前的男人将自己的猜测问了出来,“你是不是也被染上了瘟疫”
问完之后,自己心肝反而都是在颤抖。
男人长久地没有回答。
京城的事儿他一开始就得到了消息,原本最坏的打算便是新帝借着机会,让他在梁平多留几年。等将权力都收集到自己手中之后,再显示一番皇恩浩荡将他召回进京。但是他没有想到,新帝为了政权的巩固,居然要直接放弃梁平。
梁平这一城百姓又该如何?
陆谨言承认自己远远没有那些千古名士“达则兼济天下”的情怀,可也不是奸恶之徒,这么多人的生死摆放在他面前,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梁平缺粮,他这次出去除了同别人商量调借粮食以及草药,还要去同商行商谈后续供给。两件事情都没有很顺利,最后也周转到只够梁平十日供给的粮食。在离开之际,一个从梁平潜逃出去的病人猝不及防地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