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连天。
一开始,众人心里只是有些打鼓。
因为白衫女子神秘的亮相方式,因为她那把永远流转着真气的长剑,因为她一剑秒杀了戚媚娘,他们真的很虚。
可正如主事人所说,血窟毕竟有一百多号人呢,光是车轮战消耗,也能把她一个人给耗死了。
所以血窟的人硬着头皮往前冲。
然而陶然白衣仗剑,剑光如虹,杀人如同切瓜切菜,就没见到她的剑气有丝毫变弱的迹象。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剩下的人再想想她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只觉得一阵胆寒,有人吓得失去理智,扭头就跑:“她的真气真的无穷无尽,她不可能是人!”
可断龙石早就放下了,根本无路可逃。
今日,是死局。
“跑?你们能跑到哪去?”那白衫女子好似天籁一般的声音,此时落在众人的耳中,无异于催命的魔音。
场面早就从一百多人围攻陶然一个,变成了陶然追杀溃不成军的血窟众人。
如果是真气,当然会被耗尽,今天来的人假如不是陶然,哪怕换成是江峰和飞仙岛主夫妇二人联手,战到现在也该力竭了。
可陶然这门破法,根本不需要真气。
敌人没了战意,此消彼长之下,陶然越战越酣。
黎朗的目光追随着她,心神完全被她攫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象得到,世间竟有如此绝美的剑法?
他翻看傻小子的记忆,没有哪个已知的门派,能够对得上她这样的武功路数。
飞溅的血色染红了她的白衣,她的剑仍旧一往无前,时而轻盈如同化为片片飞花,时而锐利如同神龙刺破云霄……
“真美啊。”黎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痴迷。
终于,陶然打败了所有的人。
黎朗鼓掌:“前辈当真好剑法!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可惜是在这血窟之中,这样的盛世奇景只有晚辈一人有幸观赏得到,不然今日一战,绝对会在江湖流传千百年。”
陶然笑了一笑。
反派黎朗可不是男主那个傻小子,傻小子心思简单,什么都写在脸上,又木讷少言,拍不出这种彩虹屁。
反派大佬就不一样了,能屈能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这是看陶然实力强,怕她杀了他呢。
陶然从主事人怀里摸出了钥匙,打开了捆住黎朗的锁链。
黎朗神色微怔。
“小子,发什么呆呢?走啊,跟上我,只有我才知道血窟的另一个出口,你再发呆,等我走了,你可就出不去了。”
“我以为前辈会先让我交出天魔功,再放了我,是我想岔了,如前辈这等神功盖世之人,不管我是被锁着,还是没被锁着,在你眼里根本没差别。”
“谁跟你说我想要天魔功了?血窟这样猜测,我懒得跟他们废话而已。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你仔细想想,似你母亲逍遥剑客黎泉君那等人物,可会稀罕天魔功?如果不是她不慎着了天魔王的道,怎么可能修习这种邪功?我们有自己的武道之路,想要攀登下一个巅峰,也只会走自己的路!
不仅她不会,我不会,飞仙岛主、武林盟主同样不会。你听刚才那老头子说的信誓旦旦,什么江峰也是血窟的一员,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你把他们的面具全都掀了,看看在场的人里面可有江峰本人?”
黎朗挨个揭下了那些面具,有人在面具之下还有易容,但是不管掀了几层伪装,到底没有一个是江峰。
“我今天来,可不是为了救你,本来就是想收拾他们,一群见不得光的东西。我出关时,撞见这些蛇虫鼠蚁和蛮夷勾结,定下了今天武林大会上奇袭永嘉城,沿途的暗哨都被换成了他们的人,蛮子那支兵马如入无人之境。
你以为血窟为什么费尽心思和蛮夷勾结?我现在明白了,就是为了拖住江峰,免得江峰腾出手来救你。江峰夫妇正在为了保护百姓浴血奋战,他们却在这里残害忠良之后。像这种狗东西,我见一个、打一个,只不过我平常性子懒,没工夫搜寻藏在暗处的他们,今天刚好方便我一锅端。”
“难怪你说关门打狗。”
“恭喜你,答对了!”
“可你救了我是事实,我不能平白受你恩惠,该怎么报答你?”
“小子,你刚才说要跟我交易的时候,性子看起来可不是这么黏黏糊糊的。”
“那时候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是恶人,自然要以利诱之。”
“怎么?听你这意思,你还信这世上有好人?”
黎朗沉默了好久。
这位神秘又强大的前辈,不是他手里的棋子,而是他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在他此前的人生里,从来连幻想都不敢的一个字眼,因为没有人会来救他,在血窟这样的炼狱里,他只有依靠自己,才能保住性命。
就连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这世上另一个他自己,那个傻小子黎朗,都不肯接受这一切,为了避免承担,宁愿选择用失忆来遗忘。
他只能替傻小子硬扛。
他没有盖世武功,没有仙神庇佑,唯一有的也只是这份对自己的残忍吧。
黎朗心想——
血窟的人对我狠,但他们料不到,我对自己更狠。只要能让我报仇,我不怕承担那些无休无止的折磨。
可是今时今日,竟然真的有这样一双手,把我拉出了这片苦海。
如果没有遇到她?今天我会怎么做呢?
或许会融合傻小子的记忆,从里面找出来功法的运转路数,逆转天魔功,先被那些人折磨到濒死,再装作承受不了酷刑,交给他们假的天魔功吧?
血窟会不会信我,我能不能活下来,未来到底怎样……我也无法预料,唯一能做的无非是挣扎着求生,唯一肯定的是必然躲不过一场漫长无比的折磨。
可我遇到了她。
世上竟有她这样的人?
世上竟有她这样的人!
惊鸿一剑,轻易就能惊艳了岁月。
人如其剑,惊鸿一瞥,见之毕生难忘。
黎朗最后说:“起码我娘是,现在我觉得你也是。”
“逍遥剑客黎泉君……”陶然只是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近乎叹息,没有再说话。
系统给陶然点赞:“你这个古怪高人的人设立得真好,反派完全相信你了。”
陶然:“因为咱们不能崩原主的人设嘛,就算有了狂书生兜底,能够跟飞仙岛主解释,江玉仙突然成了绝世高手,也没办法解释她怎么能这么了解血窟。为了避免麻烦,还不如直接搞一个虚无缥缈的闲云野鹤似的高手出来。反正过了今天,这个高手再也不会出现。”
“哈哈哈莫得感情的做任务机器,是你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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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朗指了指前面的一间石室:“我娘当年就死在这里,那时候我还太小了,记忆非常模糊,依稀只记得她说过,她被天魔王算计之后,就暂时退隐江湖了。
天魔王死在她手里,是我三岁时候的事吧?可能到我五岁,或者六岁那年?中间这段时间,她带着我隐居山林,就像是世俗间的普通人,她教了我很多东西,不过没教我武功,我那时年纪小到还不能修习武功,她说希望我以后成为一个除暴安良的大侠。
有一天,她开心地告诉我,找到了破解天魔功魔性的方法,需要一位武林前辈的帮助,那位老人家修炼的功法,刚好能够辅助她破解天魔功。
可惜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却是血窟的首领,对方假意帮她,其实是想骗她交出天魔功。她识破了他们的奸计,当然不肯交出天魔功。这等魔功,每修炼一步,都要吸干那么多纯善之人的血肉,她怎么能让它从自己手里流到世间?
后面就是她死在血窟众人的手里,如果她当年有你这份举世无双的实力,或许又是另一个结局吧。
我还记得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她浑身是血,把我抱在怀里,对我说——
朗儿,对不起,怪娘亲识人不清,害你陷入这样的险境,娘亲今日没办法带你逃出去了,我传你天魔功,你不要练,这些人想要逼你交出天魔功,起码不会直接杀了你,能让你躲过今日的死劫,至于日后,看你的造化了,你好好记住这些人的脸,如果你能逃出去……
我当时有多矛盾呢?娘亲一直教我做个好人,可我刚一接触这个世界,就被抓来了血窟,直面人性所有的恶。我被他们折磨了三年,都没有说出天魔功,因为我知道,一旦我说了,等待我的就是死亡。
那时候没人教过我武功,但凡我学过一点功夫,能够分析出来天魔功的运转路数,我一定逆行那些真气,然后假意交给他们,叫这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陶然想,她大概知道黎朗那时候有多么矛盾吧,矛盾到分裂成了两个人格。
一个是男主黎朗,只记得母亲教过的那些纯善。
另一个是反派黎朗,每天都与血窟的恶人周旋。
因为实在无法面对这些恶,当黎朗逃出血窟之后,便封闭了这些记忆,第二人格也陷入沉眠之中。
即便是到了那本书的大后期,黎朗也一直不知道反派的存在,倒是反派能断断续续地读取他的记忆。
黎朗推开了那间石室的门。
灰尘扑面而来,交错的蜘蛛网之中,有一具靠墙坐着的白骨,怀里抱着一把剑,剑柄上刻着“逍遥”二字。
“阿娘。”黎朗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陶然对着黎泉君的尸骨鞠了一躬。
黎朗收殓母亲的尸骨,整理她的遗物,在她的身上发现了一封血书:
“如果是有缘人得见,还请交给犬子黎朗,为谢传信之恩,逍遥剑可自取之。
朗儿,希望你已经逃了出去。
回首我这一生,有飞仙岛主这样的至交好友,又有你父亲这样的神仙眷侣,虽然只有短短三十年,可经历过波澜壮阔,也算轰轰烈烈活过一场。
唯一可惜的就是,你父亲死的早了些吧。
还记得那时候为你取名字,他说让你随我姓黎,我觉得黎是黑色的意思,太晦气了,你父亲说再配上他的姓当名字刚好。
他姓朗名润,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的名字真好听。朗,是明亮的意思,天朗气清、朗朗乾坤,确实能中和黎字的晦气吧。
我自己念了几遍,也觉得‘黎朗’比‘朗黎’好听,就依了你父亲的意思,让你随母姓。
抱歉把你卷入血窟这样的事件里,就像给了你黎这样糟糕的姓氏,万望你能逃出生天,像你父亲当年为你取名那样,有一个明朗的人生。
还有一件事,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如果你能逃出去,相信你一定已经到了飞仙岛,岛主必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当年她跟我提了好多次,要把你接去飞仙岛,我总觉得那样你像是她家的童养媳,因此拒绝。如今想想,还不如早点依了她,不必让你跟着我经历江湖险恶。
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这块布太小,再多也写不下了,万望珍重。”
“啪嗒、啪嗒”,黎朗的眼泪滴在那封用母亲的血写成的遗书上。
书里的黎朗,并没有看到这封遗书。
就算他多智近妖,也不过是在血窟那帮人的魔爪下艰难求生,能在那样残酷的折磨里活下来已然是万幸,哪有机会像如今这样从从容容地收殓母亲的尸骨?
不过,即便是黎泉君,也无法料到儿子后来在血窟里面,承受的到底是怎样的地狱,更想不到他会人格分裂,后来尘封了所有记忆,也就没有前往飞仙岛,揭露血窟这些伪君子的真面目,请飞仙岛主为他们母子主持公道。
陶然劝了一句:“节哀。”
黎朗毕竟是黎朗,他不允许自己脆弱,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情绪,再转过身来的时候,除了眼眶微红之外,丝毫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我娘亲以前说过,她若是死了,希望能火化,不需要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