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添衣觉得自己和边关其他军户家里有很大的不同。
她的母亲生的最好看,她的父亲是最少出现家里的。每一次父亲来瞧她们母女,总是坐不了多长时间就走了,留下来吃顿饭,住一晚的时候屈指可数。
不过这都没关系,有母亲疼她宠她就足够了,大了些,母亲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甚至还信手弹几曲琵琶,母亲那么美丽多才、温柔善良,在添衣眼里,母亲就是女神般的存在。
可是再大了些,她就渐渐觉得不对了:邻居家的妇人们互相来往走动,唯有她们家门庭冷落。同龄的小女孩们聚在一起做游戏、绣花,胆子大一点的甚至学父兄骑马射箭,可是谁都不会叫上她。
母亲不以为然,反而很欣赏这种寂寞。可是对于一个小女孩而言,寂寞是可怕的,她渴望和那些小女孩一起玩儿,说说笑笑,哪怕是说那些“你的花绣的好”、“妹妹的簪子真好看”这种闲话,
母亲的关怀确实美好,可依旧弥补不了她心中的缺口。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缺口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那群女孩在山坡上放风筝,她怯怯的拿着母亲新做的软翅大风筝偷偷跑出门去,想和她们一起玩。
可当她出现在人群中,那群女孩躲避瘟疫似的三三两两结伴走开,有几个新来的军户女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玩呢?”
“我娘说了,她母亲做过营妓,脏的很,可是她爹官大,我们又惹不起,干脆躲的远远的。”
“姐姐,什么叫做营妓?”
“嗯,就是有很多丈夫,好女不侍二夫,何况是人尽可夫的营妓。一旦做过营妓,无论以后是什么身份,一辈子都是营妓。”
“可是,她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啊,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玩呢?”
“龙生龙,凤生凤,营妓生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走,换个地方玩去。”
……
添衣面如火烧,僵直在当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回到家里,她将软翅大风筝藏在箱子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虽然她不太明白女孩们话语的意思,可是她至少发现了母亲深居简出的原因:不是因为享受着寂寞,而是为了避免自取其辱。
原来母亲给她描述的世界那么不真实,她开始学着通过伺候的老妈妈和丫鬟开始了解外面的世界。
营妓是官奴的一种,无偿服务于军营,过路的游商看上了,也能花银子拥有她们,她们甚至比青楼卖笑的妓女还低贱,营妓的生命很短暂,大多不到两三年就受不住作践病死或者自尽了。个别能挺过去的,色衰之后在做苦役,一遍咳血,一遍木然的在木盆里揉搓着肮脏的衣服,身后堆成小山的衣服永远都洗不完。
所以运到边关那些女官奴们得知自己是要去做营妓时,性子烈的早当即开始寻死,上吊的,拿簪子戳破喉咙的、触壁的、咬舌的、纷纷了结自己年轻的生命。
因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营妓年年空缺,管理营妓的老鸨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半路给她们灌迷药,昏迷之中的女人们被夺取贞洁。
老鸨也是从营妓熬出来的,知己知彼,她说女人的第一次没了,就不会那么在乎第二次,横竖都睡过了。
这招还真的管用,营妓比往年少死了一半。
还有一半醒来后会寻死,比如添衣的母亲。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男人怀里,当即就要咬舌,那个男人手法极快,将他的食指塞进她的嘴里,她死死的咬住,眼里满是愤恨。
男人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似的,淡淡说道,“我会找一具女尸顶替你的身份,你不再是营妓,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就这样,这个女人成了男人的外室,听说男人的夫人是个悍妇,娘家还是朝廷高官,家里侍妾通房通通被打发走了,男人娶了这个老婆之后便平步青云,现在是指挥使同知。
得知母亲身份来历后,添衣懂得了为何母亲总是那么精致的打理着自己的生活,她的衣饰永远都是普通军官夫人们望洋兴叹的鲜亮,大冬天的,她一掷千金弄来南边新鲜的水果和蔬菜,她吟诗做画,弹琴自悦,她举杯邀明月,醉倒芙蓉边……
只因做人外室,过了今天没有明天,时刻面临着正室夫人打上门来,男人又是个重权势的,根本不用挣扎,他的选择肯定是舍弃她们母女——如若不然,他为何娶一个又丑又悍、还是和离改嫁的女人为妻呢?!
头上始终悬着一柄利斧,日子朝不保夕,所以干脆及时行乐吧,不枉活在这世上一遭。
利斧终于在添衣八岁那年砍下来了,男人战死沙场,女人失去了唯一的依靠,正室夫人果然打上门来,将她们母女驱赶猫狗似的赶出大门,正室夫人看着女人如花容貌,心里嫉火顿起,命人将女人卖到窑子里去。
女人凄然一笑,对添衣说,“母亲对不起你,生你,养你,却不能保护你。”然后一头撞死在岩石砌成的墙壁上,迸出的鲜血和纯白的脑浆溅迷了添衣的眼睛。
女人死的如此惨烈,连平日里对她们母女异常冷漠的大嫂都站出来劝正室夫人,“贱/妇已死,夫人消消气,稚子无辜,夫人宽宏大量,饶了这个女孩吧,好歹她也是将军的骨血。”
那么多小军官的夫人们看着,正室夫人不敢当场发落添衣,将她带回府里养了三天,然后偷偷要管事把人卖的远远的,对外称病死了。
管事到底留着一丝良心,把添衣卖给了一个姓路的牙婆,这牙婆只做正经生意,青楼楚馆是不碰的。
添衣和一群小孩子跟着路牙婆来京城,她聪明机灵,明白自己的身世会使很多大户人家望而却步,怕惹麻烦,于是将父亲留给她的一件汉朝古玉佩塞给了路牙婆,要她隐瞒自己身世,改说是另个一和父亲一同战死沙场小军官的私生女。
就这样,她被燕京颜府九小姐看中了,和添炭一起成为听涛阁的小丫鬟。虽说从被人的伺候的小姐,沦为伺候人的丫鬟,添衣却感觉到了懂事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不用忍受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用眼睁睁看着母亲沉沦美酒,她和这么多女孩姐妹相称,一起绣花说笑,溶入了彼此认同的小团体,尽管这个小团体也有倾轧算计,可是她已经很满足了。
小主子公正明理,性子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外面的管事妈妈不敢苛待听涛阁的丫鬟,院子里朱砂石绿这样的大丫鬟也不像其他院子里的姐姐们喜欢无事生非欺负她们这些小丫鬟,只要她当好差事,老实听话,她可以从容的度过每一天。
伪帝之乱时,颜府被抄家,家奴沦为官奴。添衣绝望的想:难道这是天意吗?自己努力和命运抗争着,却依旧走了母亲的老路。
她明白,自己这般的容貌,又是如花的年纪,最有可能被赶进教坊司,或者卖出去沦为男人的玩物。
可老天到底生了怜悯之心,她和添炭以及春晓的家人被一户神秘的人家买了,安置在乡下田庄里,过了一年,被接到积水潭宁园,再过了几个月,她得知一个震惊的消息——以前伺候的九小姐居然要嫁进来做当家主母!
她和添炭欢欣鼓舞在宁园等了三年,主仆终于重聚,她和添炭成为归田居一等大丫鬟,
宁园大管事也不敢小觑了她们。
昔日一起当差的姐妹们纷纷出嫁、或者开始论起了婚嫁,她却一直心如止水,她不想嫁人,从来没有这个打算,母亲凄惨的经历,让她明白男人是靠不住的,宠爱更是如同浮云。
她一心一意效忠伺候夫人,从不心生歪念,夫人会对她报以信任,她也能得到下面人的尊敬;可是她若对一个男人托付终身,男人却未必能和夫人一样护她一生。何苦来呢,不如干脆伺候夫人一辈子,将来老了放出容养,落个清净。
朱砂曾经好心劝她,说有夫人做靠山,将来夫家不会委屈你的。后来朱砂有孕,脸上的幸福和满足很令她心动——是不是可以和朱砂一样,嫁给宁园小管事呢。
当晚添衣做了一个噩梦,她又回到了八岁那年,边关小镇,她和母亲被赶出大门,母亲绝望的说,“母亲对不起你,生你,养你,却不能保护你。”
脑浆和鲜血再次溅迷了自己的眼睛,她哭着擦去这些带着腥味的液体,定定的看着前额额骨已经破碎的母亲,却发现墙壁边死灰的面容并不是面容,而是自己!
噩梦惊醒,添衣赤脚下床拿起梳妆台上的银钻八宝嵌玉把镜,借着微弱的晨光细瞧,她轻抚额头,头痛欲裂,似乎真的和母亲一样撞在冰冷僵硬的墙头似的。
这个梦境如此的清晰,她隐隐觉得这是九泉之下的母亲在给自己示警,或许将来她嫁了人,生了孩子,各种恶运巧合一下,她很可能会走母亲的老路!
是啊,她独自一人,可以决定自己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可是嫁到夫家,很多时候都要受夫家的牵制,万一夫家做错了事,被夫人赶出宁园,她又被亲生骨肉绊在夫家,离开不得,人生兜兜转转着,走到母亲的终点。
至于梦中的亲生骨肉,生她,养她,却不能保护她,为何要带她来这个世上呢?添衣拿定主意,此生绝不婚嫁。
向夫人表明志愿后,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也再没做过那个噩梦。
可好景不长,半年后,夫人和筱嬷嬷谈起了回礼的事情,那个正室夫人居然也从边关来到燕京,成了威武伯太夫人!而且即将和永定伯府大少奶奶的娘家结亲了!
这意味着宁园和威武伯府成了远房亲戚,住得这么近,两府来往是避免不了的,自己又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和亡母有七分相似,万一被威武伯太夫人认出来,自己以前买通路牙婆隐瞒身世的过往就要暴露出来!
添衣心惊肉跳,手里的青釉鱼耳香炉轰然落地。
“你是屋里头的老人了,怎么如此不小心?!”筱嬷嬷蹙眉问道。
睡莲见添衣脸色苍白,额头还渗出冷汗,她平日是个最稳妥不过的,和朱砂办事风格相似,今日怎么如此失态?
添衣闻声进来,见一地碎瓷,添衣愣愣的跪在地上,忙亲自取了扫帚清理地面。
睡莲说道,“我瞧着添衣面色不好,你们扶她回去休息,请个大夫来瞧瞧。”
添衣回过神来,磕头道谢。
筱嬷嬷见睡莲发话轻轻放过添衣,也不便再说什么,商定了回礼的清单,便出去命送礼的管事嬷嬷去库房取物品。
睡莲卧床想着添衣蓦地失态的情景,暗想莫非她和威武伯府有牵连……?
正思忖着,颜府七老太太柳氏来瞧她了,柳氏几乎每隔两天就来宁园,看着睡莲一天一天转好,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婶娘来了,快坐。”睡莲笑道,“白哥儿呢?怎么没带他一起来?”
柳氏说道,“这些天淘气,他老子罚他写大字,写不完不让出去玩。”
睡莲说道,“他还小呢。”
柳氏无奈道,“静跃开蒙读书,他没了玩伴,偷偷从窗户爬进去钻到静跃书桌下,被夫子发现了,拎到他老子那里去,他老子打了屁股,还罚他写大字。我也心疼,不过这孩子实在太淘气了,论理也该教训教训,静跃像他怎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样淘气过。”
睡莲捂嘴笑道,“您是不忍心看跃哥儿受罚,所以来宁园躲清净的吧。”
柳氏也笑道,“猜中了一半。杨大舅母一家子在府里闹腾的厉害,看着烦心,就来你这里躲一躲清净。”
睡莲说道,“那一大家子确实是个神道,最近又闹了那出?”
柳氏说道,“杨大舅母的小儿子又蠢又色,居然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宁嗣媳妇的陪嫁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