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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三朝回门暗流涌动(1 / 1)

腊月十四,小雪。

从泰宁侯府出来一辆华丽的马车,十对护卫骑着黑色骏马将马车护在中间,后面还跟着三辆黑漆平头车。

今天是顺平伯夫妇三朝回门的日子,泰宁侯夫妇要去什刹海颜府一趟,年轻的泰宁侯夫人怡莲梳着圆髻,头上戴着雪狐皮做的昭君套,她杏眼微垂,抱着一个白铜掐丝嵌宝手炉,似乎若有所思。

其实她的神思并没有游离太远——白铜如镜面般将坐在身边丈夫泰宁侯陈灏的面容映出来,陈灏一如既往的靠着车厢板壁坐着,右手托腮,腊月天车厢的窗户被夹板窗帘盖的严严实实,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但丈夫还是侧身瞧着窗户。

新婚已经整整三个月了,每一次出门都是如此,哪怕是前一刻两人还言谈甚浓,但只要一上了马车,丈夫就立刻沉默下来。

究竟是为什么呢?从丈夫的神色来看,他好像并不是不高兴,他好像——好像一坐上马车,思维就立刻飞到了自己似乎永远都寻觅不到的地方,而凭自己这个枕边人的直觉,怡莲本能的觉得那个地方是个禁区,一旦跨过去,便是万劫不复。

可人性总是对黑暗的、不可触摸的地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明知如此,却也忍不住朝着禁区靠近,如同在悬崖上方走钢丝,战战兢兢的享受着刺激的诱惑。

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

朝堂之事?似乎不太可能,丈夫虽然在伪帝之乱中立下大功,但是他并没有涉及政坛之事,而是选择传承岳父的遗志,埋头在翰林院修书,连现在燕京平民百姓都谈论的立储、魏王赵王谁能入住东宫他都不发一言。

家族事务?这个有可能,泰宁侯府那几房人家如狼似虎的盯着侯府家产,贪婪成性的他们甚至有几个盯着的不仅仅家产,还有爵位!暗地里说丈夫来历不明,骂他为了娶颜太师的女儿,而逼死原配薛氏,还咒自己生不出儿子,侯府水深啊!

——不过,相处三个月,再加上丈夫以往的作为,怡莲很清楚,在丈夫看似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一颗杀伐决断的心。丈夫确实是被这群贪婪亲戚闹的烦心,但他是总想着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在马车上自寻烦恼。

以上都排除,那么?蓦地,怡莲脑子突然一亮,她想起临嫁前生母宋姨娘对自己的教诲:

“你要明白,男人此生都是为了三件事,钱财、地位和女人,守住你的心,不要幻想爱情,这种东西哪怕真的有,那也是短暂的,尽快生了儿子,把他好好带大,好好管束教导,这才是正理……”

也不知为何,生母宋姨娘对丈夫并不是很待见,每次谈到陈灏,宋姨娘下颚总是抹过一丝讥诮,然后反反复复叮嘱自己要守心。

难道是最后一个选项女人么?怡莲只觉得心里一悸,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丈夫并不好女色,一门心思投入到修撰《承平大典》里面去,永定侯府不乏绝色的丫鬟,自己的八个陪嫁丫鬟里也有颜色极好的,但是他看都不看一眼。

自打成婚一来,每晚都是歇在正房,自己葵水那几天,丈夫就搬到书房睡,房里头也有两个通房丫鬟,可丈夫也没有叫她们伺候。

如果不是每隔一两日,丈夫就与自己欢好一次,怡莲就要怀疑丈夫是清修的居士或者是喜欢娈童的男人了。

钱财、权势、女人皆不是,那么会是什么呢?怡莲抚蹭着温热的手炉,暗想:不会是姨娘说的爱情吧,求而不得,所以黯然伤神?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怡莲瞧着白铜镜面上丈夫的表情,也不并不是诗经上描述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惆怅。

所以怡莲觉得,即便丈夫是因为求而不得的爱情,如今那股惆怅已经淡下来了,只有在每次坐上马车,触景生情时,所以会沉默如斯?

丈夫今年二十八了,如果真的有那位求而不得的窈窕淑女,那个女子要么已经嫁人、要么已经过世。自己何必吃这份飞醋呢?横竖威胁都不到自己的地位和利益。

念于此,怡莲心里就释然了,不再继续琢磨下去,她放下手炉,从暖笼里倒出一杯清泉煮沸的清水,丈夫是个简单的人,唯一稍微奢侈的爱好,就是喜欢喝从京郊西山泉眼里取的泉水,不放任何茶叶,煮沸了即可,泉水带着清甜,丈夫说,这个滋味很像以前住在成都时,郊外浣花溪水的味道。

怡莲听了,心下微微惊讶,丈夫似乎并不以曾经做人养子为耻,每当丈夫断断续续讲述他在成都的那十几年清贫的日子,眼睛里满是异样的光彩。

“侯爷,您在想着什么呢?”怡莲将青花水盅递给陈灏,平淡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娇嗔,毕竟是新婚夫妻,怡莲觉得自己坦坦荡荡的、不希望结果、带着关心去问,总比视而不见强——姨娘说过,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是希望女人对他是关心的。

陈灏微微一怔,接过了水盅,放在唇边慢慢品尝着泉水的清甜,而后缓缓说道:“我是在想,这街上人来人往,人们只顾着匆匆往前走,却不知道他们想要的其实在刚才擦肩而过的刹那,已经失去了。”

“可是他们浑然不知,还是埋头往前赶路,其实无论他们多么的努力,到最后,只能和目标越走越远,他们能够选择的,就是放弃,否则拖着心里偌大的包袱的上路,只能越走越累啊……”

从西城泰宁侯府到什刹海距离挺远的,燕京城街道永远都是熙熙攘攘的,这会子下了小雪,冷风如剐肉般刺骨,街道来往的车辆和人群还是如过江之鲫。

泰宁侯陈灏端着半杯泉水,隔着厚重的窗帘,街道嘈杂的声响声声入耳,三年前他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和心仪的那个人擦肩而过。

那个时候,他刚得到颜家两个嫡支有了消息,他立刻坐上马车去什刹海颜府,打算向当家人颜九爷求娶,可是就在他坐在马车里想着如何措辞妥当时,颜九爷却坐着马车从颜府出来,与他在得胜桥上错过了。

他在颜府焦急的等待颜九爷回来,却不知就在皇宫里,皇上已经给心仪之人赐婚了——那个幸运的人不是他。

那个人在自己和生母落魄之时不伸出援手的女孩,那个自始至终从容相待的女子,自己贫寒落魄,连修筑旧房都困难,她相助的时候不带一丝优越感和施舍之意,仿佛她的帮助如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天经地义。

收到自己的樱桃时那种不作伪的纯净的喜悦和满足。后来燕京之后声名鹊起,他骤贵,他炙手可热,他成了她父亲的学生....她都一如既往,宁静纯澈,如同他们仍在成都时那么美好。

无论外界如何污浊,无论那个时候泰宁侯太夫人、泰宁侯和世子、还有伪帝如何使出各种下作的手段,陈灏心中始终觉得她就是浣花溪水般隽永的存在(注1)。

就如同她的名字那样,“—根泥中玉,心承露下珠”的睡莲花。

可是这朵睡莲花又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纵使他成了她父亲的学生,又高中探花又如何?他和她的距离,远的还是令人绝望!

无论他怎么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的各种好,可是老师从来没有把他纳入嫡长女女婿的人选。

后来他知道了英国公府为次子张溶求娶睡莲的消息,有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在他心里疯狂滋生着,他借机和张溶成了朋友,带他去各种清贵文人的笔会诗会,他看着张溶大出风头,心里隐隐有些窃喜,果然,张溶就因风头太盛被长嫂世子夫人猜忌,和睡莲的亲事不了了之。

伪帝谋逆,他尽全力给老师示警,睡莲总算跟着两房嫡支逃了出去,他眼睁睁看着老师被拖进诏狱受尽折磨,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成为伪帝的智囊和爪牙,为了得到信任,他甚至和永顺伯府的五小姐结下亲事。

他很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便会落下千古骂名,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一介外室生的庶子,毫无根基,文不能成泰斗,武不能上沙场觅封侯,初了必须走好这步险棋,他毫无选择。

他成功了,他成为终结伪帝之乱的大功臣,他得以继承爵位,一步登天,成为新的泰宁侯。

——可是,他还是错过了,就在两辆马车擦肩而过的刹那。

陈灏想起诗经的那首《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无奈伊人所在的位置“道阻且长”,自己“溯洄从之”也好,“溯游从之”也罢,那个伊人总是“宛在水中央”。

他游都快游的精疲力竭了,那个伊人永远都在他触碰不到的位置。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

……

马车上,睡莲连打了三个喷嚏,拿帕子捂住口鼻,说道:“定是娘家人想我了。”

许承曜将手炉塞到睡莲怀里,说道:“你别在马车上睡了,容易着凉。”

睡莲心里暗自腹诽:这个时候怕我着凉了啊?昨晚是谁把我剥洗干净了,摁倒在大红鸳鸯戏水被上驰骋来着,不过怨念归怨念,那事儿到中间阶段滋味确实不赖,就是在后半段腰都酸的打颤了,若想要以后床上和谐,还需要两人一起努力,好好沟通才是,过犹不及嘛,别一味蛮干啦,三——郎。

昨夜一番抵死缠绵之后,睡莲认识到改口叫三郎是迫不容缓的,因为前夜洞房自己无意思的一句“一夜三次”,若许三叔每晚都要表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是受不了的,再说了,若真的每晚都如此,十天半个月下去,许三叔肯定会力有不逮。

长此以往,不利于身心健康嘛,所以坚决改口叫他三郎,哪怕说完立刻会起鸡皮疙瘩,不过说着说着肯定会习惯的。

其实从内心里,睡莲始终和知芳一样把许承曜视为长辈来着,记得小时候在成都,那时候许三郎刚刚被大哥永定侯打发去了姚知府家里,许三郎平易近人,还教自己和知芳骑射之术。

十年过去了,许三郎依旧诲人不倦,开始教自己鱼水之欢,果然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啊。

积水潭离什刹海很近,所以睡莲和许三郎最晚动身,却几乎是最早到的。

九姑奶奶回门,除了远嫁武昌的大姑奶奶宁壁、远嫁南京的五姑奶奶玫儿,颜府其他嫁出去的姑奶奶们自是都带着夫婿回来了。

第一个到的是四姑奶奶青莲,夫婿张大公子去年春闱落榜,情绪低落了大半年,好在今年夏天青莲诊出有孕,感觉到为人父的责任,张大公子又开始勤奋挑灯夜读起来。

青莲一瞧睡莲眉眼之间新婚少妇特有的风情妩媚,便知九妹过的还不错,心下稍定。

对着坐在主位的九老太爷和九老太太见礼过后,张大公子体贴人微的扶着青莲坐下,旁边的丫鬟婆子倒成了摆设,看来已经习以为常了。

青莲夫妇这番的恩爱,睡莲瞧着眼热,不禁瞧了许三郎一眼,谁知许三郎正撇着眼扫视自己的小腹呢,睡莲暗想,再过十天,就是自己十九岁生日了,子嗣是考验自己的第一关,好在这个身体健康成熟,到了明年,肯定要开始怀孕生产做母亲。

颜家大房目前只有宁珂夫妻在燕京,大爷宁瑾得了外放,带着妻儿去湖南武陵(即现在的常德)任县太爷去了,宁瑾以前是翰林院庶吉士,政治经验虽然不够,但是他堂堂两榜进士,亲妹子宁壁的婆家还是湖广布政司布政使王家,所以他在武陵还能镇的住那些老油条、地头蛇,慢慢也有了政绩。

二爷宁瑜最后还是留在成都老家孝顺父母,宁瑜天资不行,又没有什么雄心壮志,颜老太爷判定他能考中举人就顶天了,不如留在成都打理家产和族产,娶妻生子,做一个富贵闲人罢了。

五小姐颜玫儿也按照婚约嫁给了南京应天府知府的周三公子,据说周三公子明年也要谋个外放,慢慢积累政治资本。

正堂上,男人们正讨论着明年太后七十大寿献礼的事,无论是外地的封疆大臣,还是燕京高官勋贵,都在收罗各种奇珍异宝准备太后千秋节献礼。

九老太爷问消息最灵通的许三郎:“九侄女婿,我听说赵王从长白山得了一只白鹿献礼,此话当真?”

许三郎点头道:“是一对白鹿,此外,还有一对白龟,都是难得一见的祥瑞之物。”

众人皆是一惊,白鹿实属罕见,白龟更是被视为神明的化身,又代表着长寿,可遇而不可求,赵王的献礼肯定会得到太后的欢心,如此一来,魏王的压力就更大了,须知魏王少时在皇宫还没在外单独立府时,就远远不如赵王得太后宠爱。现在又是立储的关键时候,颜家这种已经被栓在魏王这条船上的家族不仅有些悬心。

宁佑瞧见气氛微沉,就抛了另外一个话题,“十年前太后六十大寿时,曾经大赦天下,还开了恩科,也不知明年会不会开一场恩科?”

这个话题抛的好,在座的年轻人,除了许三郎和八爷宁珂以外,个个都是靠科举争功名的,明年开了春,连宁嗣、宁勘都要下场考秀才,宁佑几乎是十年磨一剑,早就跃跃欲试了。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许三郎,因为目前也只有这位有资格参加朝议,虽说这个议题与武将无关,但他毕竟身处那个位置,还是天子近臣呢,消息准确。

许三郎说道:“我半月婚假,没有去朝议,不过十一月的时候确实议论过明年开恩科的事,目前应该还没有定论。”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堂外由远及近的响起,“从目前来看,开恩科已经有八分准了,只是即便是确定开,也会等到明年大年初一大朝会时宣布。”

说着话的正是和怡莲并肩而来的泰宁侯陈灏,陈灏夫妇给九老太爷和九老太太见了礼,在座的平辈则站起来向陈灏夫妇见礼,许三郎年纪虽比陈灏大,但他是九妹夫,所以他向陈灏颔首见礼,身体却故意上前拦住睡莲,暗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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