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燕京城,阴云密布,时不时飘下几朵雪花,窗外雪色如昼,比房子里面要亮堂许多。
而卧房内,青铜提梁灯的光芒闪烁飘突,好像从那里飘来一阵无名的风似的,颜老太太此刻已经是老眼昏花了,在这飘突的光芒下,更是觉得此刻张嬷嬷脸色阴晴不定,似笑非笑。
刚刚睡醒,颜老太太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嬷嬷很有耐心的点亮了一支蜡烛,还剪了剪灯芯,卧房内顿时亮堂起来。
张嬷嬷帮着颜老太太掖了掖被角,又将问题复述了一遍,最后还问道:“您可别告诉我,您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哦。”
颜老太太气息顿时一滞,嘴角顿时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
“也难怪您会怀疑,换成是我,我心里也一直有个疙瘩在呢。”张嬷嬷像是和老朋友聊天似的轻松,自顾自的回忆道:
“想那些年,七夫人还在宫里头做尚宫,有一天啊,新进来几个侍卫,其中有一个长的特别好,不少小宫女都偷偷躲在一旁瞧他呢。”
“有人议论说,这位打小就是京城出名了美男子,有卫阶之貌,书香门第出身,国子监祭酒的幼子,只因从小身子弱,就走了从武这条路。年纪轻轻的,就考了武举人,又有家世,将来肯定前途无量。”
张嬷嬷悲悯的看着眼神渐露愤恨之色的颜老太太,轻声道:“您猜对了,就是颜九爷。十七八岁的颜九爷,纵使站在茅草丛里,也是玉树临风的,他品行端正,又懂得仕途经济,当时是多少可怜宫女的春闺梦里人啊。”
“那个时候,就连我们这个老宫人背地里也议论着,将来会是那个有福气的小姐能嫁给他呢?有些不懂事的小宫女还说,若能伺候颜九爷,纵使能做妾也是愿意的,唉,其实她们也是瞎想,一入宫门深似海,等到她们二十八岁从宫里头放出来,人家颜九爷可能都快做祖父了。”
“颜九爷晋升很快,等到升到侍卫长时,他主动要求守卫先皇后的宫殿——您说奇怪不奇怪?先皇后的坤宁宫是出了名的冷清,是宫里头的清水衙门,没有油水,也没有威风,颜九爷为何偏偏要去坤宁宫呢?”
“说老实话,我也不理解。不过那时候,听说颜九爷要来守坤宁宫的消息,我也是很高兴的,少年英才,又生如此好,纵使我这个老宫人,看见一个如此鲜活的少年侍卫长就在自己周围,心里也是高兴的。那个时候,七夫人面上虽然没有什么,想必心里也是高兴吧。现在想想,那些日子七夫人的衣饰好像比以前要鲜亮,笑容也比以前多一些。”
说了这里,张嬷嬷自斟自饮喝了半杯茶水,看见颜老太太张大了嘴,却不能说话,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张嬷嬷看着颜老太太的眼睛,淡淡道:“没错,七夫人早在宫里就和颜九爷认识了,还很熟识。后来先皇后薨了,皇上开恩,放了我们这些伺候先皇后的老宫人出来,再后来,就嫁给了七爷。”
“您说巧不巧?就在七夫人出宫不久,颜九爷居然放弃了大好前程,求老爷把他调到了东城兵马司,做一个小小的百户。”
“七老爷身子不好,七夫人守着七老爷,一年到头的,几乎和守活寡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想必您也是知道的吧,您为此暗地四处寻医问药许久了。”
“成亲两年一直无孕,您急着抱亲孙子,七老爷有心无力,您不忍心给儿子压力,就干脆迁怒于夫人,每日晨昏定省,您必定要刺一刺夫人。”
“夫人何辜?想当年夫人在宫里头的时候,面对位高权重的嫔妃都不卑不亢!嫁到了颜府,每日低眉顺眼伺候公婆小姑、伺候夫婿,还要忍受您的冷言冷语,夫人有苦难言,只能默默忍受。”
“其实您老比谁都明白,问题是出在七爷身上,七爷的身子好了,才会有子嗣,有一段时间,您甚至不惜对七爷用虎狼药,其实这些药是管了用处,但却也伤了七爷的根本,以后的求子之路就更为艰难了。”
“夫人伤心难过,有时候会躲在无人的地方哭一哭,颜九爷见了,很是心疼——。”
突然间,颜老太太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量,脖子蓦地从枕头上起了一拳距离,喉咙里霍霍带着浓重的痰音道:“奸——奸/夫——淫/妇!”
张嬷嬷面对颜老太太强烈的反应无动于衷,反而面带喜悦的笑容说道:“十个月后,夫人生了个白胖小子,那就是佑哥儿,夫人当做眼珠子似的疼,这孩子也是长的好看。颜九爷也很喜欢佑哥儿,他后来也成亲生子,但是对佑哥儿一直很疼爱,佑哥儿也和九爷这个叔父最亲。”
颜老太太只觉得血往上涌,脑子都快炸开了,疼了足足二十年的佑哥儿、唯一的希望,居然不是自己的亲孙子!
那个贱妇!玷辱家门!骗了自己二十年!
“孽种!孽种!”颜老太太大叫一声,眼白起了如蜘蛛网一般的血丝,那血丝越来越来亮!她蓦地伸出枯瘦的手作势要抓张嬷嬷,张嬷嬷不避不让,任由她抓住自己的左手,释然一笑,道:
“什么孽种?宁佑是七老爷的亲儿子,喝了那一次猛药后有的,刚才我是说笑话给您解闷呢,您还当真了?”
“你——!”颜老太太眼里的血丝蓦地暗淡下去,双手一松,顿时断了气!
年老体衰,又有痰症之人最忌讳大喜大悲、气血攻心,颜老太太先是大怒,而后大喜,想不死都不成了。
张嬷嬷从袖子里套出一根羽毛放在颜老太太鼻尖,半盏茶时间,都不见羽毛动一下。
张嬷嬷收起羽毛,叹道:“您这是咎由自取,我每日在您的吃食加的东西,其实只是些加重病情的小物件,根本不是毒药。刚才我不过是用攻心术撩拨一下罢了,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后气血攻心,自己害死了自己。”
“七夫人冰清玉洁,意志坚定,任何功名利禄都诱惑不了她,颜九爷的皮囊生的再好,也休想移动她的心性分毫!否则的话,您以为为何夫人会深得先皇后和皇上的信任,在二十出头就能坐稳尚宫之位?”
“颜九爷对夫人确实有过淑女之思,可是九爷是个和风霁月的性子,他不会做出脏污的事情来,他对夫人的敬重,胜过爱慕。”
“您卑鄙自私了一辈子,也把别人想的如此龌蹉!您一心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掌控在自己手里,您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您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您这一生,只爱过您自己一个人。”
“您甚至为了永远拿捏住夫人母子,不惜以素儿为诱饵,制造各种机会让这对表哥表妹生了情愫,然后逼得夫人出手,斩断情丝,让他们母子心生间隙,让宁佑永远对素儿身怀歉疚,让素儿永远不原谅夫人,让每个人都伤痕累累。”
“您自私了一辈子,也以为别人也是如此,您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错的都是别人,您一生都在算计,其实一生也没有讨的什么好,您也有本事把周围的人全部拖进来,和您一起痛苦!您的一生,难道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等到伪帝下台,颜家迟早会翻身,五爷即使有幸回来,也是个残废,您在颜府就真的一手遮天,没有任何牵制了,有您在一天,颜府任何人都休想幸福,若宋氏有了孩子,您还会像以前把宁佑抱到松鹤堂一样,把夫人的亲孙子也抱过去亲自教养。到时候,宋氏痛苦,夫人也痛苦,佑哥儿不能忤逆你的意思,这个家只剩下一个强颜欢笑的皮囊。”
“够了!到此为止吧!如果我今日的言行算是作孽,这个孽便是我一人承担!我从小父母双亡,无儿无女,死了也是孤魂野鬼一个,我不怕报应!也不怕您化成厉鬼来找我!如果我的付出能换来夫人下半辈子的幸福,我愿意一命抵命!”
言罢,张嬷嬷伸手抚平颜老太太死不瞑目的双眼,整了整衣服,推门而出,她在雪地了站了片刻,而后哭嚎起来:“老太太走了!”
风雪交加的夜里,魏府一夜之间敲响了两次云板。
次日,颜九爷在借了魏府的地方开设灵堂,接受八方祭拜,彩屏、辛嬷嬷一家、朱砂等颜府旧仆均穿着丧服过去帮忙。
颜老太太和杨氏虽然都被夺了诰命,但是丧事办的并不冷清,法华寺的主持亲自带着徒弟来做法事,超度亡灵,不收分文。
前来祭拜的有官身鸿儒,也有贩夫白丁,整日都络绎不绝,都是敬佩颜五爷铮铮铁骨之人,连德高望重、向来深居简出的衍圣公孔夫人都带着孙儿媳妇张莹来祭拜颜老太太和五夫人杨氏。
张莹给朱砂使了个眼色,朱砂会意,将张莹引到无人处,张莹快速低声说道:“我虽不知睡莲去了何处,但是你们要记住,燕京风波一天不停息,千万别要她回来,听闻有人鼓动伪帝放颜五爷出诏狱,以平息士子之怒,还要纳睡莲进宫为妃。”
伪帝打算纳小姐为妃?!朱砂听了,先傻愣在原地,而后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张小姐相告。”
情急之下,朱砂竟忘记改口叫张莹少奶奶了,张莹当然不会计较这些,她匆匆回去,紧跟着衍圣公夫人,如今连英国公府都风雨摇摆了,自己也只能借着衍圣公的庇护栖身,好险啊,差一点点,自己也要被强拖进宫里,成为那个伪帝的妃子!
想想就觉得恶心!幸亏睡莲藏起来了!
嫁入皇室虽然有富贵,可是风险也大,颜如玉顶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和娘家人一起被锁在牢狱里,那个地方脏且乱,若到生产之时,魏王还不能回来救她,那么在牢狱生产,恐怕会一尸两命啊!
可是自己一介弱女子,尚且需要衍圣公府庇护,又有什么办法解救魏王妃呢……?
张莹苦笑一声,又想起刚刚嫁给安顺伯世子的知芳,内心顿时痛如刀绞。
入夜,法华寺僧人超度经文的声音响彻雪夜,魏老太太也累了一天,歪上临床大炕的被褥上,魏大舅母坐在小杌子上给婆婆按肿胀的小腿。
魏老太太歉意道:“也难为了你了,受累了一天,还要伺候我这个老太婆。”
魏大舅母肥硕的身体,此刻似乎也清减了一些,她满不在乎的摇摇头,说道:“没事的,那些丫鬟婆子不是力气不够,就是太使劲了,手里没个轻重,还是我伺候吧。”
魏老太太叹道:“年纪大就是不饶人啊,亲家太太这个年纪,本来就是病着,家里又遭此祸患,媳妇又去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谁能受的住哦,到底没有熬过年关,唉。”
魏大舅母劝慰道:“阎王要收人,咱们也没有办法,咱们冒着风险把人接过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一日三次请大夫问诊开药,就是这样,也抵不过家破人亡的打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魏老太太叹道:“毕竟住进来一天,婆媳两个就相继走了,就怕外面有些别的想头。”
魏大舅母说道:“咱们问心无愧——亲家太太的饮食起居虽然远不及在颜府的时候,可是所有的东西都比照着您来的,您连给自己准备的十几年的金丝楠木棺材、还有一套上好陪葬玉器都给了亲家太太,别人若有微词,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了。”
“不是我怕,而是担心睡莲。”魏老太太低声道:“这几年,我也隐隐知道那位继母是如何想把睡莲往死里整治,如今她死在咱们家里了,若她娘家寻起事来——?”
“那咱们就更不怕了,因为咱们是占了大义的,冒着风险把人收留了,您也看到了,今日衍圣公夫人都说咱们魏家仁义呢。”魏大舅母笑道:“杨家若要寻事,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那位也是科举出身的,他还做官不做了?”
“再说了,那位是被官兵裹着被子扔出来的,早就半死不活,大夫开的药灌都灌不进去……。”
今年的腊月似乎过得格外慢一些,点灯熬油似的过着日子。
但是,再漫长的冬天也是有结尾的,大年初一的早晨,一缕阳光照射到了监牢,颜如玉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细细咀嚼馒头,就像吃着无上美味似的,突然一顿,借着咳嗽,用手捂着唇,吐出一张轻薄的油纸,看见纸上的内容,如玉淡淡一笑,将纸片塞进嘴里嚼碎,咽了下去。